作者:棠湖中学 班珠丹塔
晴空万里,微弱的阳光竭尽全力温暖着大地。在这座城市刚落成不久的新城区,一栋藏式双层安居房正沐浴着阳光,房顶堆放整齐的柴火上还有昨夜的残雪,小院的阳光房里,一对暮年的夫妇正享受着这冬日里难得的暖阳。
晋美大爷弹着扎念琴,这琴声好似天籁。琴上没有任何装饰雕纹,经过岁月的洗礼,连木头的纹理也已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道细小的裂缝,琴箱上发黄的蒙皮也已皱起。虽显破旧,可古朴自然,另有一番韵味,况这音色也依旧不错。兰泽在一旁欣赏着音乐,时而哼上两句,时而给晋美倒杯奶茶。兰泽喜欢听晋美弹琴,他们因这琴而相识、相恋,最终相守一生,虽听了大半辈子,却总也听不腻,听不够。突然,一阵急促的铃声从客厅传来,打搅了夫妻俩的兴致。兰泽蹒跚地走进屋里接电话。
“格勒的电话,”不过许久,兰泽慢慢地出来了。银白的发丝散落在乌黑的藏袍上,未来得及整理。饱经沧桑的脸上堆满了笑,露出几颗零星的牙齿“他们放寒假了,他爸给他买了明天的火车票,让他先回来看我们,再去他爸妈那儿。他还说有个惊喜给我们,我问他什么惊喜,愣是不说,这孩子……”格勒是夫妻俩唯一的外孙,女儿女婿长期在外地工作,孩子由老夫妻一手带大。格勒从小就很喜欢扎念琴,每次晋美弹琴,还不会说话的小格勒就瞪着他那水汪汪的大眼睛聚精会神地听着。渐渐懂事后,又缠着晋美想学琴,梦想着长大后也能像晋美一样弹出世间最动听的音乐。晋美觉着自己的琴艺后继有人,将扎念琴传承下去的梦不再遥远,自然十分高兴,耐心地教格勒弹琴。别说,这孩子还真有天赋,没学几年就弹得有模有样的。
格勒小学毕业那年,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当地最好的初中。作为奖励,晋美花费了自己半生的积蓄,在老城区那家最有名的琴店,定制了一把上好的扎念琴。老工匠花了半年时间打造这把琴,工夫不负有心人,晋美带着格勒去取琴的那天,整个老城都轰动了,谁也没有见过这么精美的扎念琴——整把琴是用一整块的核桃木掏空雕琢,质地坚硬,造型优美;琴头刻着藏式神龙头,神采飞扬,双目炯炯有神,好似已迫不及待一飞冲天;长长的琴柄上,绘有粉蓝双色缠枝莲,片片花瓣以假乱真,连蝴蝶都忍不住在此飞舞;葫芦切半状的琴箱,上方的小琴箱用木板盖着,板上画有吉祥八宝图,似乎包含了世间的一切真善美,下方的大琴箱,蒙着深色蟒蛇皮,大气恢宏;六根琴弦,皆用千股细丝捻成,光滑柔顺,贯穿琴身。晋美试了试琴音,连几里外的人都陶醉于这动人地旋律中,像是被勾了魂似的寻声而来。晋美十分满意,格勒对此更是爱不释手,连今年去拉萨上高中都把琴带上了。
“不说就不说,我们不是还有‘惊喜’给他吗?”晋美放下手中的琴,起身走进客厅“我得先把它准备好,免得又忘了。”他从藏柜中拿出了一个用黄色锦布包裹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打开,将其摆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
夜幕降临,今夜的星空是如此绚丽。从客厅里飘来充满喜悦的弹唱声,细拂着经幡:
在那山坡的草地上
有几只小鹿高兴地嬉戏;
在那山脚的湖泊中
有一群鱼儿欢快地游动……
随后,歌声缓缓消失,晋美渐渐入睡。人老了,梦也多了,晋美梦见外孙回来,几次从梦中笑醒。
天还未亮,晋美再次笑醒,看时候不早,便穿起了衣裳。一开灯,晋美就习惯性地看了看床头的琴。出人意料的是,他那扎念琴上的蒙皮像被撕了一般,从中间划开了。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成这样了,难道是什么不祥之兆?也许是这琴太老了吧。他心生疑虑,但也没有多想。老伴像平常一样早已去转经,打好的酥油茶放在厨房的桌子上。晋美匆匆地吃了糌粑,喝了几口茶,便背着琴冲向宗山脚下的老城区,想在先前给格勒买琴的那家店换张琴皮,好跟格勒一起弹琴。
静静的老城,几百年来不知住了多少代人的藏式老房,已然只剩下了落寞,再也没有昔日那般热闹繁盛了。晋美凭着记忆,找到了那家店铺,老店家一首捋着胡子,一手捻着佛珠,悠闲地坐在门口晒太阳。
“早上好啊,老伙计,”晋美拿着琴说“我这琴的蒙皮破了,能帮我换一张吗?”
“哦,是晋美大哥啊。我们这里早就不卖扎念琴了。唉,现在几乎没人买扎念琴了,加之去年老工匠去世后,就找不到好的匠人了,这生意越发不好做了……我儿子学过吉他,他进了一批货,一下子就被抢完了。从那儿以后啊,我就‘退休’了,现在我儿子当家,只卖吉他,顺带教人孩子弹,这生意才能维持下去。所以就不好意思了,还您白跑一蹚。”
“没事,打扰您了。”晋美背上琴,望了望店里,架子上摆满了各式吉他,店家的儿子正在教一群孩子弹吉他,连扎念琴的影子都看不到了。他正欲离开,一回头就看见历经千年风雨的桑珠孜宫堡孤独地耸立在宗山之巅,俯视着这座城市的变迁。一丝冷风袭来,晋美心中不禁一阵酸楚。他暗自叹道:“唉!民族乐器的悲哀啊!”可又想着自己的外孙依然热爱着扎念琴,晋美的希望又被重新点燃。
天色渐渐变阴,漫天的乌云遮住了阳光。乌云压得越来越低,好像要吞掉这座古城,压得晋美喘不过气来,看样子,又要下一场大雪了。晋美艰难地迈着腿,加紧赶回了家。一进门,就听到兰泽的声音“老头了回来了?一大早的干什么去了?”兰泽边问晋美,边从厨房拿出他的木碗,倒满了酥油茶。
“哎,甭提了,昨晚不知道怎么了,这琴的蒙皮莫名其妙地破了,我去找人换一张。”晋美接过热气腾腾的茶,喘着气缓缓喝下。
“那怎么没换好呢?”
“以前那家琴店改卖吉他了,没换着。”
“那算了,这天冷,就别出去了。你身体又不好,多在家休息。等下次回老家的时候把这琴带上,说不定能找人换一张。”
“也只能这样了……对了,下午外孙回来给他做人参果饭吧。”
“巧了,我也正想说呢。这小子打小就爱吃我做的人参果饭。”
夫妻俩相视一笑。
两位老人忙活了大半个下午准备晚饭。天色渐暗,晋美刚烧牛粪生起炉子不久,就传来了敲门声。夫妻俩好生激动,兰泽赶紧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哈达,晋美开了门,外孙格勒左手提着行李箱,右肩背着扎念琴站在门外,头顶还有几片白雪。
“快进来,乖乖!”晋美高兴地叫着。
“唉外公。”格勒冲进家门。
“乖外孙长高了,”兰泽含着泪把哈达带到格勒的脖子上“没冻着吧,还好雪不大。快进厨房,里面生了火,暖和。”
还没等格勒坐下,兰泽就端来了人参果饭,青花瓷碗里,黄绿的葡萄干,红棕的人参果,雪白的米粒,晶莹的白糖,酥油的香味沁人心脾。格勒早已垂涎欲滴,可还是强忍着说“外公外婆,你们先吃。”
“你快吃吧,锅里还有,我再去盛。”外婆亲切地说。
格勒将琴甩在一旁,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慢点吃,小心噎着了。”晋美笑着说,兰泽也笑了,格勒见外公外婆笑了,自己也忍不住笑了。笑声随着炊烟逃出烟囱,环绕在小屋上空,又跟着白雪落回小院。屋里屋外,好一片祥和的场景。
饭后,格勒从包里拿出一张奖状,递给晋美,说:“外公,这就是我说的‘惊喜’。我在学校组了个乐队,在校园比赛上拿了第一名……不过……”
未等格勒说完,晋美已乐开了花,说:“老婆子,快拿酒来,外孙长大了,出息了,一定要好好庆祝一下!”兰泽高兴地应着,打了满满一壶青稞酒,和酒杯一并放到了桌子上。
“外公……还有一件事……”格勒吞吞吐吐的。
晋美倒着酒,笑着说:“什么事,快说吧。”
“我想买一把吉他。”格勒闭着眼说了出来。
“好,好……啊?……吉他?”晋美一下子呆住了。酒从杯子里溢了出来才回过神。收起了上扬的嘴角“为什么?扎念琴弹得好好的,还拿了奖,怎么突然想买吉他了?”
“我在乐队是吉他手,不弹扎念琴。那把吉他还是我找人借的……”
“那扎念琴呢?”
“早就不弹了……”
“够了”一掌拍在桌子上,酒杯吓了一大跳“你太让我失望了!我可没有闲钱给你买吉他!”
格勒也急了,一下子站起说:“外公,真不是我不想弹扎念琴,是时代变了。我在班里弹扎念琴,同学们一个个都在嘲笑我,说我土,还在弹这种老掉牙的琴,像个老大爷一样。自那儿以后,我就再也没碰过这把琴了。后来我跟室友学了吉他,组了乐队,到哪表演都受欢迎。现在同学们看我的眼神都变了。反正,您没钱买,我就把这扎念琴卖了,买一把吉他。”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
“你……你……”晋美气得说不出话来。咳了几声才缓一会儿“你是铁了心再不要这老祖宗传下来的宝贝了?”
“打死我也不弹了!”
“好……不弹就不弹吧。可想要卖琴买吉他,等我死了再说!”
“既然卖不了它,还留着干什么!?”格勒被气冲昏了头脑,着了魔似的把琴摔在地上,跑进了卧室。琴与地板碰撞,发出振耳的响声,那是晋美梦破的声音。兰泽赶紧将琴拾了起来,从头到尾仔细地检查了一遍,泪水在眼中打转。
“佛祖保佑,幸好没有摔坏……老头子,你也别生气了,注意身体。或许……或许这扎念琴真的是过时了。”
“我想一个人静静,你早点睡吧。”晋美接过琴,冷冷地说。兰泽抹着泪回了屋。
晋美灌了几口闷酒,就带着琴走进客厅,小院的积雪上留下一排颤颤的脚印。晋美呆呆地坐在床上,双手抚摸着新琴,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破烂的旧琴,陷入了沉思——难道这太平盛世竟无扎念琴的容身之地?延续千年的扎念琴文化果真走到了尽头?想到这儿,一颗颗豆大的泪珠顺着晋美的皱纹划下,滴在琴弦上。晋美与扎念琴的点滴情缘又浮现在脑海,店家、格勒和兰泽的话又一遍遍地回响在耳边。记忆碎片,串联而成,蔓延为心底的追梦长卷,化为一曲悲歌:
风飕飕
谷悠悠
雪山路远难忘头……
晋美沙哑的歌声,不绝如缕,久久萦绕。格勒听,满是后悔,兰泽听了,尽是心酸,二人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曲罢,晋美却睡着了。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见雪域先人呕心沥血,不断创新完善扎念琴,为后世留下精神财富;梦见自己的祖父父亲在旧社会的无尽压迫下艰难地将琴艺传给自己;又梦见在“文革”的浪潮中,自己为保护扎念琴历经千辛万苦;梦见与兰泽在河边弹唱,梦见教格勒弹琴,还梦见格勒长大,自己与格勒在草地上弹琴,最后梦见格勒的儿子在人民大会堂表演弹唱,梦见格勒的孙子在维也纳的金色大厅弹奏扎念琴,美妙的扎念琴声响彻雪域高原,传遍世界各地……晋美幸福地笑了。
次日清晨,愧疚了一夜的格勒匆忙起床,冲向客厅,想跟外公道歉。他轻轻地推开门,奇怪,平日里这个时候外公应是起了床的,怎么没有任何动静?“外公……外公……”格勒喊了两声,见晋美不回应,就悄悄地走了进去。一抹阳光照在了晋美凝固的笑容上,照亮了床头那两把琴,尤其是那把没有蒙皮的破琴吸引了格勒的目光。格勒明白,他已叫不醒外公了。可他强忍着眼泪颤颤地说:“外公,天亮了,快起来教我弹琴了,像小时候那样……外公……”格勒的眼泪刚要掉落,一束阳光就落在藏柜上的一本鲜红的证书上,把眼泪又挤了回去。格勒缓缓翻开证书,这是晋美未来得及展示的“惊喜”。泪眼模糊中,格勒看到两行清晰的大字“命名晋美丹增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扎念琴’代表性传承人”。这像一副重担压在了格勒的肩上,他又想起外公常说的那句话“一定要传承好我们民族的优秀传统文化,不要让后世只能在博物馆中寻找他们的身影。”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浸湿了证书,心中的使命感油然而生。格勒拿起自己的扎念琴,紧紧地握在手中,弹唱道:
雪域高远是我的家乡
琤琤扎念是我的家产
雅鲁藏布带走我的哀念
珠穆朗玛灿烂我的梦想……
悲凉的琴声与哽咽的歌声融为一体,饱含着坚毅,随着朝阳射向远方。阳光照的佛寺的金顶熠熠生光,照得寺后山上的白雪皑皑发亮。半山腰崎岖的转经路上,虔诚的兰泽停住了脚步,凝神聚听着这熟悉又陌生的琴声;停住了手中的转经筒,双手合十置于胸前,向着朝阳。她知道,又一个人的追梦路程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