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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评红楼”系列评论】
作者: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教授、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 詹丹
贾宝玉的才气,在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和第七十八回“闲征姽婳词”中体现得最为充分。对此,舒芜在《说梦录》中从“清客的形象”角度作了初步探讨。他认为在这两回中,“清客们充分显示出凑趣、奉承、反衬、正衬的无穷作用”。这种论述角度,给人以很大启发。不过,如果不局限于这两回,而是把贾宝玉的才气放在周边与之交往的多类人物,而不仅仅是清客来着眼,也许可以让我们思考得更深入些。
1987年版电视剧《红楼梦》第七集“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中,随着宝玉题匾额、口占对联,并点评他人的拟作,他的创作才能和理论水平,得到了全面的发挥,也确实超过了贾政和众清客。但在第三十七回参与海棠诗社时,他的创作水平与众姐妹一比,明显居于末位。为什么此前在题大观园匾额时,他的才气压过了众多舞文弄墨的清客?说众姐妹的水平本来就高,这当然是一种理由,但这样的解释,还是失之过简。从宝玉本身看,他在大观园面对清客甚至其父时,是有意当仁不让的。这既是小孩子的好胜,更是因为在读书问题上一直受贾政之责备,所以有此机会,定然要抖擞精神,把自己的才气充分显露一下,从而让贾政另眼相看,也见得即便不算正经功课而只是旁学杂收,也大有用武之地。与之相比,贾政年轻时一直努力于科举功课,是所谓的“应试教育”培养出来的人。虽然最终皇帝开恩,袭了官位,没有参加科考,但一条应试的复习之路,已经泯灭了他的才情,让他对于吟风赏月的诗词变得陌生。所以他自己说“我自幼于花鸟山水题咏上就平平;如今上了年纪,且案牍劳烦,与这怡情悦性文章上更生疏”,虽可认为道出部分实情,但把这归因于自己的天性和后来的案牍劳烦,可能还是忽视了“应试教育”对人性情的杀伤力。至于那些清客,既明白贾政要试一试宝玉的才能,所以就像书中所说,也“只将些俗套来敷衍”了,从而处处让宝玉来技压他们一筹。不过,清客们的题额,有多少是故意卖个破绽,有多少确实是他们才力不逮,还真不好判断。
总之,题匾额让平日一直受打压的宝玉出了一把风头,吐了一口气,也是事实。也许正因为气出得太顺畅,也让他一时失重得轻狂起来,居然反驳老父贾政的观点,认为他不懂“天然”、不懂“天然图画”的道理,把贾政着实气得够呛。但细细想来,宝玉说得或许在理,在自我“怡情悦性”方面生疏的人,也应该是不明白环境“天然”的人,因为从本质上说,大自然环境的非人工性、天然性与人之怡情悦性的自然而然是息息相通的。
我们再看他在海棠诗社,人际情况就大不同了。
客观来说,宝玉在海棠诗社写出的诗,与众姐妹相比,确实处于末位,但也并不意味着这次的创作就是宝玉写作才能的真实反映。在这次诗社中,他们点起了一支只有三寸来长的容易燃尽的“梦甜香”,香燃尽而诗未成,则要受罚。所以宝玉一边自己思考,一边还不时去询问其他人写到什么程度。只因为他在写诗的过程中,老是在为别人特别是黛玉担心,所以才使自己写出的诗句显得比较平庸。己卯本评语谓:“宝玉再细心作,只怕还有好的,只是一心挂着黛玉,故平妥不警也。”而蔡义江对此的点评“怕也不欲与姐妹们争胜”可能更说到点子上,因为竞争对手不同,输给众姐妹而不输给清客,对宝玉来说还是有一定快乐、幸福感觉的。最后李纨把他的诗评在末尾,问他服不服,他心悦诚服,说“我的那首原不好,这评的最公”,好像把他评得不好,他还挺乐意。但因此说宝玉在诗社写诗对众姐妹有很大的谦让,如果发挥出真实水平可能超越黛钗,则也不符合事实。因为毕竟在元妃省亲时,命宝玉及众姐妹作诗,宝钗和黛玉都出手援助了宝玉,而黛玉代宝玉写的一首《杏帘在望》,被元妃评为最佳。宝玉不及黛钗,似乎是有定论的。
不过,就宝玉本身而言,我们也不能用静态的眼光来衡量其创作水平的高下。
第七十八回提到他写《姽婳词》,同一批清客对其创作的诗句一路赞扬下来。特别是当宝玉念到“叱咤如闻口舌香,霜茅雪剑娇难举”时,清客们拍手笑道:“越发画出来了!当日敢是宝公也在座,见其娇而且闻其香!不然,何体贴如此?”对此,舒芜以为尊称十几岁的孩子为“宝公”,即便宝玉写得确实不错,但拍马到如此肉麻的程度,也有“画出来”的效果了。说这里有很大的拍马成分,当然没错。但从宝玉的创作历程看,《姽婳词》也确实代表着他的较高创作水平,也正是在这一回,他还写出了感人的《芙蓉女儿诔》。所以,说宝玉的创作让人能够“见其娇而闻其香”,不是笔触的简单香艳,而是把刀剑和娇香融为一体的笔力厚度。这种厚度与老练,与“宝公”这样的尊称不是没有丝毫关系的。同是对宝玉的赞扬,众清客的用词,后一次确实要比前一次肉麻得多。但换一个角度看,拍马程度的升级,是不是多少也可以说明,宝玉的诗歌才能,确实有了较大的长进?而这种长进,其实跟他人生的真切体验愈发深广又是分不开的。
第七十回,交代过年时节,因凤姐生病,李纨杂务缠身,使得诗社无人来打理。而过年后,到了仲春天气,虽有功夫写诗了,宝玉却不在状态了,小说写到:
争奈宝玉因冷遁了柳湘莲,剑吻了尤小妹,金逝了尤二姐,气病了柳五儿,连连接接,闲愁乎恨,一重不了一重添。
随后,第七十四回发生抄检大观园事件,第七十七回晴雯、芳官、司琪、四儿等被逐出,晴雯含冤去世。宝玉就是在这不断叠加的痛苦体验中,成熟、成长起来的。这一切,在第七十八回宝玉的写作上得到了聚焦式展现。
《芙蓉女儿诔》涉及的内容与宝玉的生活关系密切,是出自情感冲动的心灵告白;而《姽婳词》是听命于贾政的被动写作,是咏史,似乎与现实保持了一段距离,但同样可视为宝玉真实处境和真切心境的反映。如果说这两篇作品都表明了宝玉的一种才气,那么这种才气也同时意味着他相当程度的成熟,意味着他对现实的进一步认识。具体说来,《芙蓉女儿诔》说明了如晴雯这样的纯洁女性被诐奴和悍妇纠缠着的生存环境,是多么艰难和恶劣;《姽婳词》中则强调,面对林四娘这样的女性,男性又是多么地难堪和无力。特别是当结尾写到“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我为四娘长太息,歌成馀意尚彷徨”时,贾宝玉作为男性的无奈和无力感跃然纸上。这样的无奈和无力感,既是贾宝玉这一叛逆贵族少年的特殊感受,也恰是一个少年开始走向成熟的深刻表征。才气的足与不足,倒还是其次的问题了。(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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