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右上角微信好友
朋友圈
请使用浏览器分享功能进行分享
【“名家评红楼”系列评论】
作者: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 詹丹
《红楼梦》中的妙玉,虽不像赵姨娘那样,除贾政一人待她尚可外,几乎是人见人厌的角色,但口碑也实在不怎么样。
1987年版电视剧《红楼梦》剧照
刘姥姥进大观园,黛玉、宝钗、宝玉三人一起去栊翠庵妙玉处喝茶。黛玉没品出妙玉泡茶所用之水,随口问了句,就被妙玉好一顿嘲讽,指责黛玉为“大俗人”。黛玉知道她天性怪僻,话不投机,稍微坐坐,就约着宝钗离去了。还有,为人一向低调和善的李纨也讨厌妙玉的为人。小说写大观园下雪时大家联句比赛玩,宝玉落后了,李纨就对宝玉说,看见栊翠庵里的红梅有趣,要折一枝来插瓶,但“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她)。如今罚你去取一枝来”。甚至与她做了十年朋友、愿意找她聊天的邢岫烟,也毫不客气地调侃她的古怪脾气说,“生成这等放诞诡僻”。妙玉为人怪僻,给人留下不合群的普遍印象。这么说,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从前八十回看,正面描写妙玉与人交往融洽和谐的唯一一次,是中秋夜湘云和黛玉联句,等黛玉吟出“冷月葬花魂”一句时,潜听着的妙玉出来赞叹,又邀两人去庵里喝茶聊天几乎到天亮。这里,似乎让人看到了妙玉可亲的一面。不过,伴着黛玉的悲凉之句,半夜三更的山石后,妙玉突然冒出来赞叹“好诗”,把黛玉、湘云着实吓得不轻。此情此景,如此森森然气氛的笼罩,还是有妙玉为人的一贯风格在。
稍作梳理,我们发现的一个有趣现象是,对妙玉评价为怪癖、可厌的三位女性,其自身的为人气质与行事原则,又或多或少有接近妙玉的一面。
同为苏州人的黛玉,与妙玉一样都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地进入贾府,似乎有相近的寄人篱下的心理焦虑,都表现出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的态度。特别是,说起话来,也常常偏激得很。比如,黛玉看到宝玉、宝钗等要把大观园里的败荷收拾走,就说,她最不喜欢李商隐的诗,唯独喜欢他的一句“留得枯荷听雨声”;而妙玉呢,据邢岫烟转述,她说古人中,自汉晋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范成大的两句诗好,即“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那种借抹倒一切来标举自身心仪诗句的偏激口吻,何其相似乃尔!而黛玉那种世外仙姝的绝尘气质,也与妙玉槛外人的身份,不无相通的地方。不过,偏偏是黛玉视妙玉为怪僻,或者是看到了自己性格在另一个身上发展至极端的可笑?其中奥秘,真耐人寻味。
1987年版电视剧《红楼梦》剧照
同样,李纨明确宣布讨厌妙玉的为人,但她喜爱栊翠庵里红梅的爱好,也值得玩味。“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这一富有禅意的诗句,是世人熟知的。所以,让栊翠庵的红梅成为大观园特有的一景,表面看与环境和谐,也符合住所主人妙玉的气质,但墙里开花墙外艳,其向栊翠庵外面世界的延伸,也把李纨这样的青年守寡者之某种志趣凸显出来。李纨摒弃世俗欢乐的处世方式,不是和带发修行的妙玉,有许多交集吗?或者说,李纨虽身在俗世,但也多少有些出家人清心寡欲的态度。但为何她也讨厌妙玉呢?是因为她讨厌身在佛门的妙玉,还不如身处朱门中的她,尚能守身如玉吗?群芳开夜宴时,行酒令抽签,李纨抽到的竹签,上面“画着一枝老梅,是写着‘霜晓寒姿’四字,那一面旧诗是:竹篱茅舍自甘心”。既然她能做到“自甘心”,似乎就有了看轻妙玉“不甘心”的资本。
至于和妙玉做了十年朋友的邢岫烟,更是被宝玉赞为“超然如野鹤烟云”的,其气质最接近尘外的妙玉。她之调侃妙玉,大有相熟的知根知底的人才有的那种随意。
但上述这些,仅仅只是一个方面。近似妙玉而又不是妙玉,根本的差异,不是因为这三人都在尘世,而妙玉遁入了空门。根本差异在于,她们的行为,她们与人的交往、情感的表露乃至克制,都没有显出太多的勉强,基本上能听从心灵的召唤(当然,作者是否完全认同这种心灵召唤?比如对李纨的青年守寡,在判词中又写下“笑谈”,在“晚韶华”的曲子中写下“虚名”,从而给人带来理解的反讽意味,则又另当别论)。而只有妙玉,成了一个矫情者。
矫情不是无情,只是妙玉的情感常用一种矫揉造作、自相矛盾或者说非正常的方式表现出来。
1987年版电视剧《红楼梦》剧照
比如请黛玉、宝钗、宝玉三人喝茶。给宝玉的茶具,是自己常喝的绿玉斗。在传统社会,该有怎样的亲密关系,才能让非亲非故的男女共用一个茶杯?既做到如此份上,但妙玉又声明,她不会特意请宝玉喝茶,宝玉是托黛玉、宝钗的福,才喝到茶,如果单独来,她不会请他喝。一方面,让人觉得这番说辞也太假了;另一方面,似乎也显示了她急于掩饰两人那种暧昧关系的心情。
妙玉自号“槛外人”。在宝玉庆生那晚,她叫人从门缝塞进一张拜帖,道是“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宝玉第二天早晨才发现,大呼小叫的,忙不迭要回复。只是对落款犯了难,巧遇上邢岫烟给他出主意,让他署上“槛内人”,以作为混迹于尘世社会的俗人而与世外高人妙玉相对。不过,自诩为跳出俗世的槛外人妙玉,对一位红尘异性的生日念念不忘,居然写下拜帖来庆贺,虽然没有亲自送,且让人从门槛外塞进去,以具体落实自己槛外人的姿态,但此槛非那槛。用空间意义上的槛来坐实尘世与出世之槛的隔离,多少显得有些滑稽。妙玉身在槛外而心在槛内的那一份情感,同样是欲盖弥彰的。
有学者猜测,妙玉出家本来就不是因为信仰,更像是为了躲祸,所以没有斩断情丝,而是带发修行。总之,貌似出家人而对宝玉多有好感和牵挂,妙玉言行本身的自相矛盾,也是可以理解的。但个人认为,猜测她如何变成这样的怪僻,或者解释她形成矫情的原因,还不是关键。关键是,当许多人都觉得妙玉可厌,觉得妙玉矫情时,宝玉却以他最大的爱心和包容,接纳她,喜欢她,并获得了她同样的好感和喜欢。换言之,是宝玉“情不情”的那种广博之爱,是小说折射出的作者的开阔视野和宽广心胸,才让似乎是可厌的妙玉,在“金陵十二钗”中获得了她的一席之地。(詹丹)
光明网文艺评论频道面向社会长期征集优秀稿件。诚邀您围绕文艺作品、事件、现象等,发表有态度、有温度、有深度的评论意见。文章2000字以内为宜,表意清晰,形成完整内容。来稿一经采用,将支付相应稿酬。请留下联系方式。感谢您的关注与支持!投稿邮箱:wenyi@gmw.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