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孙 郁
江南的谣俗向有古意,那形态有时是历史的另一种注释,想起来很有意思。祭神迎会、龙舟比赛,延续了岁时背后中华文明的古老遗存。我们看明清之际士大夫关于乡土、鬼神的记叙,当明白遗风里的哲学。旧式文人谈及谣俗,自娱的地方颇多,《陶庵梦忆》《越谚》已看出诸多趣味,人间的苦楚未尝没有被弱化。不过那文字里有古人精神的基因,让我们懂得了传统与今天的诸多关联。
余光中的一首《乡愁》,是大陆和台湾隔海相望的又一种血脉相亲。端午节到来之际,读到这首余光中的新作《招魂》,唤回诸多关于屈原和传统的记忆,谣俗的美也联翩而至。此诗乃歌谣变体,阅之心神一动,古风摇曳中,流出漫漫情思。我们的诗人借着古老传说,写出深深的期许和爱意。这里,个人消失了,多的是流动的时空里的一次次被重复的乡曲之梦。远去的图景,在这个独白里被再次激活。
余光中对屈原的爱是持久的,他在散文和诗歌里多次写到这位楚大夫,且俯首三致意焉。这个失败的英雄,牵连着故土的善恶之辨、美丑之别、忠邪之解。多年前,余光中所作《淡水河边吊屈原》,就感叹“青史上你留下一片洁白”,其实呼应着“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的遗训。保持精神的纯洁,催促出精致的文字,隐隐地也可以读出诗人书写此作的本意。
余光中在这首新诗中延续了旧有的意象,但更为古雅、深沉,节奏里是屈赋式的余韵,词语间多民谣的节奏,幽思缕缕,九曲十折,时空是广而深的。这里不仅有遥祭之态,亦带苦思之意。肃穆与热忱,庄重与简朴,沉郁与浪漫都交汇于此,回环往复之间,其情也真真,其意亦切切,旧式士大夫的味道在此被一种现代式的幽思代替了。
当“仲夏渺茫的江湖”响起龙舟的桨声时,那已跨越了古今,成了慎终追远的自我洗礼。马一浮认为,中国文化的定力乃民众内心有一个长恒的存在,那善良的一隅使我们不会轻易滑落到灰暗之中。民间祭祀屈原的礼俗,其实强化了对那个长恒存在的记忆。龙船、长桨、菖蒲、令旗,写满后人的真情,在喧嚷里抖落了时光里的尘埃,我们看到了一个民族的本色。
端午祭祀有很强的仪式感,可叹的是历史的原态日见模糊。而我们的诗人念斯忆斯,其间不乏忧虑。“众人皆昏唯独你清醒”,便把这图腾式的礼赞现实化了。余光中在诗歌里一再唤回历史的痛感,未尝没有经历的折射。他喜谈悲剧意味的诗人,比如解析杜甫等人时,便于忧患里读出楚辞的遗韵。《湘逝——杜甫殁前舟中独白》写出暮年与孤舟、泽国与荒洲凄迷的意象。仿佛行吟于楚泽的屈子再现,每有一唱三叹之态。屈原意象其实已经内化在他对历史读解的过程里,作为参照,文学里的人生,在他那里也成了人生里的文学。
余光中喜欢谈史,诗文里绕不过去的恰是那摆脱不了的故国情结。与古人贯通,词语便不再是象牙塔里的游戏,而有了精神的维度。他跨出学院派的藩篱,多年间在古老的大地寻觅那些散落的闪光。青海、黄河、湘江、长江,那些印满爱恨的所在,有他的精神之源。故所爱非己身之爱,所恨非一己之恨,涌动的忧患里,是无边的土地与无穷的乡亲。
我的印象里,余光中的诗文一直有种挥不去的乡愁和微末的苦楚。他的性情有忧郁的东西,也有济世的抱负。他其实更看重那些弥散着生命力的原始意象,冲荡、浑厚而不失灵动表达,乃自己的心仪之所。从屈原那里,对照了一个民族的心史,或许不都是精神文化的元素,乃信仰里的明暗之辨。《离骚》的绚烂之色与悲楚之音,缭绕在自己的世界,神秘而不混沌,怅惘而非绝望,追索而无盲从。这诗带着明晰的觉态,于天地间刻下了旧梦。
屈原的魅力是多重的。他的生命之美与词语之美,如此精妙地缠绕着。余光中曾把《离骚》与荷马、但丁的诗文相比,不是夸大之词。当精神从世俗里脱离,进入纯然之所的时候,要抵御的恰是无边的黑暗。屈原的动人之处是,以自己的意志表达价值的神圣。“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温蠖乎”!此语天地为之一动,在没有路的地方,开启了守护的精神之途。就精神的厚度而言,《离骚》确可以与世界的经典文学一比高下。
过去读余光中的诗,记住了《乡愁》《乡愁四韵》,那是己身的感受,时空是在确定性里的,多的是凝视里的感伤。而《招魂》则有超时空的表达,是向苍茫的世界发声,重申的是固有的信念。一个民族,重复的母题有多少,希望就有多少。屈原之于我们,是不竭的精神源泉。魂兮归来,我们这些后人面对先贤,庶几不再孤独。(孙 郁)
注:原标题为《挥不去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