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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文硕
对于诸多当代中国歌剧而言,音乐与戏剧的现代性追求成为唯一可能的方向。在这种主导性的音乐戏剧场域之下,中国歌剧与中国传统歌剧叙事资源愈行愈远,从而越来越失去了文化血脉与独特的民族性,逐渐沦为西方他者的复制品。在我们看来,歌剧这东西,要进入普通老百姓的日常生活,首先还真得放下架子,将它视为大众戏剧、老百姓戏剧。只有这样,才能帮助我们从一味西洋风格中走出来,确认民族歌剧与中华大地上老百姓喜怒哀乐生活的联系,并帮助我们睁开双眼去惊叹、体验和讴歌于自然界的万物之美,去收拾那些游荡在大地上传统资源的孤魂,从而更接近中国歌剧的民族意义。
大自然是如此美妙无比,大如百年老树,小至石板蝼蚁,一切四季变换与风吹日晒、分解与优化、败落与繁荣、生与死,都在错落有致、循规蹈矩地演变,生命从此永恒。永生意义,犹如精子野蛮游离而成子嗣延续,或凭歌剧艺术家的民族化审美感悟提炼、优化、整合为中国歌剧作品。
2019年元月21日夜7:30分,福州大剧院。当《马向阳下乡记》帷幕拉起,我们看到,舞台左侧屹立着一棵有着四百多年树龄但生命力依然荡气回肠,虽呈枝干分散剥落萧条之景,但依然透出一股子豪爽硬朗之气的老槐树,给人一种“木叶落,长年悲”的“乡村无归”的悲凉之感伤。劲健苍凉的古树之下是一个破落的大碾盘,与由盛而衰的槐树巧妙地联为一体,颇有现实主义的意味;不远处中间部位是一所废弃了的小学校。远景是冬日的远山被残雪覆盖,层峦叠嶂,刀劈斧削般的齐长城蜿蜒可见,犹如遥不可及的彼岸,彼岸越是五彩缤纷,自身越感微不足道。乡村厚实的石板坪、石头阶梯、墙上醒目的标语自由地点画其间。这种凄惨悲伤、凋败残壁的冬日景色,一点也不影响老槐树村村民们对未来生活的憧憬。村会计梁守业正带着一群衣着打扮花花绿绿的男男女女有说有笑地迎接市里派来的村领导。这种天人合一、万物一体的乡村自然景观,已经不仅是一个舞台,更是一种生活,表现出村民们面对纷繁杂乱、充满不安与忧虑的现代社会不想置身局外、冷眼旁观而希望投入、寻求融入的渴望心态。
乡村歌剧之美,美在朴素、乡土、真诚、接地气的艺术态度,在困顿中浪漫,在缺憾中赞美,于芸芸众生、绿水青山、长相思守、稻谷飘香、鸟语花香、羊碑犹泣中轻叩民族歌剧的价值。在崇尚高大上创意,并对历史、红色、传说题材书写抱有普遍兴趣的当下歌剧界,《马向阳下乡记》以其质朴而温馨的当代乡村喜歌剧风格,仿佛一串串娓娓动听的乡村脱贫致富民俗交响曲,它从吕剧、民间音乐素材、民歌和戏曲因素中款款飘来,伴随着山东特色的唢呐、笛子、坠琴、梆子等等,真挚而优美,风趣诙谐而颇具有地域特色,包括那些乡下动物,如开场的鸟儿、喜鹊,都是纯朴自然地入戏。六场戏、四十多个唱段,既呈现了蕴含山东区域之美的故事、旋律,又细致入微地呈现了大槐树村的凡人情感与平民风格,其民间歌舞与吕剧风范、传统与现代的浑融一致,使歌剧在青岛区域有效转换成重要的中国喜歌剧样本。
评价中国歌剧的审美标准是不断变化和调整着的。因为每一歌剧诞生的社会环境、时代氛围和区域风俗都不尽相同,所以我们无法以一个固定的审美判断模式来框套出孰优孰劣。青岛歌剧院民族歌剧《马向阳下乡记》的增值效应,体现的正是它用内在的磅礴功力再现了藏在齐鲁大地大山深处大槐树村这片土地上发生的精准扶贫故事,给观众带来的观赏的快慰、情感的激荡和思想的启迪,显露出对于寂寞与荒凉、贫穷与富裕、乡恋与致富、困难与坚毅的重新诠释与惊异解读,某种程度上也反映着这一区域歌剧作品在艺术上具有的品质、力量和高度。它直击泥土的芳香,一方水土的精气神十足,故事、人物形象土得几乎要掉渣,然而这正是黄定山导演所期盼的“在登高雅殿堂前,先下田间地头”的艺术的结晶。
如果说区域歌舞是《马向阳下乡记》的精魂,那么,说唱便是《马向阳下乡记》的法宝,言为心声,特别对于这部反映村民生活的喜歌剧而言,唱着说、说着唱的“有唱有白”方式更成为我们辨识胶州地方特色的重要印记。抒发感情时歌唱,叙述情节时念白,“唱”中有板眼,“白”中有韵味,宛然夹杂有“山东味儿”戏曲式表演、诙谐对白。古老的说唱在故事推进的缝合间迸发了新意,而“说”与“唱”的交替对举则让整部歌剧包孕了乡曲、乡语、乡趣回环无穷的亲民意蕴。如全剧第二首歌曲“今天书记到”,不但用“白”朴素、当地风俗信手拈来,深具喜剧感,演员们以融民俗于扭得好、唱得妙之中的欢天喜地,对未来的发财致富之路进行了深情期盼。藏云飞写的全剧音乐跌宕有致、神采飞扬、一气呵成,在接地气上体现了扎实的音乐戏剧功力。
从唱词去分析《马向阳下乡记》的当代乡村喜歌剧特征是饶有趣味的。它们涉及到歌咏大自然、回顾孩提时代、发财致富、思念亲人等主题,关乎沉思爱情、坚守传统、国富民强的方方面面。“一起下过河,一起摸过鱼,一起撒尿和稀泥,一起光着小屁屁,一起上树撸槐花,一起骑在槐树枝上数星星。”这是“小时候”一曲中的唱词。那味道、那气息、那活色生香的山野生长姿态,犹如溪流一样清澈,又犹如岩石一样坚硬,有重量、有定力,给一代又一代村民带来无比美好的孩童回忆。“一棵槐树百年长,长在这里是故乡,小时候在你身边玩耍,长大后在你身边倾诉衷肠,你知道我所有的秘密,我的美好愿望都在你的躯干里储藏,放学后我依在你的身边等爹娘,清晨迎着一缕阳光到村外放羊,委屈了和你说说悄悄话,高兴了和小伙伴围着你捉迷藏。春天吃着你的花朵,夏天树下好荫凉,秋天赏着你飘飘落落的树叶。无论我走到天涯海角,你就是我梦里的故乡。”这是“一棵槐树百年长”一曲的唱词。虽经过了优化与升华,唱词仍保有简洁、率真、炽热的温度和底蕴。只有从这棵有着四百多年树龄而今依旧深深扎根在这片故土的老槐树身上,才能挖掘到民族歌剧的现代内核。我之所以称《马向阳下乡记》为“区域歌剧”,是因为它们保有青岛地区老百姓喜爱说唱、诙谐的天性,一种直抒胸怀的淳朴、童趣、真诚与率真。民俗台词的化用、本土唱词的考究是《马向阳下乡记》地气盎然萦回的突出象征。
黄定山集表演艺术家、教育家和导演于一身,在长年的戏剧教学和导演实践中练就了一种驾轻就熟的本领。只要给他一个舞台,他都能一呼百应,博采众议,美学高度不会令人失望。黄定山导演是表演艺术家,同时也是教育家,向演员言传身教驾轻就熟。排戏的过程,往往变成了戏剧训练的过程。
王传亮扮演的马向阳、张海庆扮演的刘世荣、施旭刚扮演的会计梁守业、王文娜扮演的老祖奶,还有那四位俏皮活泼的四位村姑,或冁然而笑,或一笑百媚,无不栩栩如生,个性鲜明,尤其是,这次,黄定山导演大胆启用著名京剧演员丁晓君扮演大槐树村村支书兼村主任李云芳,堪称剑走偏锋,境界别开:“乡亲们对不起”与“我知道大家不容易”二曲联唱中充满了震撼心灵的焦虑、悔恨、沉重与哀叹,声声叹,句句喊,唱腔时而高亢激越,时而婉转如泣,加上男女合唱的呼应,构成一股气度不凡、飞奔而下的戏剧张力势态,尽显一个戏曲演员扎实的专业功底。这是村主任面对工作失误的歉意与内疚表达,也是丁晓君第一次从京剧跨界歌剧后初次亮相的出色表演。而“一棵槐树百年长”一曲则以饱满的内涵与深刻的寓意照亮祖先们显现的发展路向与流变轨迹,同时将大槐树视为当代村民们魂牵梦绕的精神襁褓,从而造就了这首深情绵邈的当代民族歌剧经典之曲。
就民族歌剧这条形成中的浩然长河而言,所有的区域歌剧叙事元素都是民族歌剧源源不断的母亲之乳汁。如果不能理解从原始音乐、节奏-以歌叙事-偏重歌曲的小戏-新歌剧-民族歌剧源流的戏剧形态与实践影响,那么,就难以理解当代“中国歌剧”概念的前世今生。正是因为融入戏剧因子,音乐与戏剧之间才能从整体上不仅体现出矛盾关系,而且表现出统一关系,具有了无穷的生命活力和拓展空间。作为一个以宗教、歌舞、杂技、曲艺、民歌、节庆为源头,从原始社会一脉相承下来的区域歌剧资源,从某种程度上构建又消解了“古”与“今”、“俗”与“雅”的界限,创造了一个中国民族歌剧叙事的历史连续统一体。凡善于用各种感觉和从各种角度去捕捉这些珍贵神奇资源的,这些资源即可在经典的戏剧生命中永恒不毁。民族歌剧取之于它,又用之于它;没有它,就没有民族歌剧,民族歌剧又通过这些涓涓溪流的融合来确立自己的中国歌剧身份,并以自身的兴旺反过来再维持和推动这些溪流的流动和壮大。所以,在社会、历史和文化意义上,民族歌剧堪称整个民族文化资产的重要守护者、盘活者和复兴者。
《马向阳下乡记》正因为深得其精髓,在“下乡去”的刹那间,开始获得它别样的份量和独特的意义。乡村的幽静、民俗的踪迹、传统的底蕴、西洋的精华、区域文化的内涵,以及谑浪笑傲的喜剧元素,在《马向阳下乡记》里集结、增减和损益,最终跨越政治,进入民族歌剧本身。犹如那棵最古老的大槐树,从残冬时分用饱经风霜的年轮仰望着苍天,到春暖花开的季节,用坚定不移的脚掌耸立在深山之中。(作者文硕,著名音乐戏剧剧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