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在中外文化交流领域，中国网络文学出海是一个“世界级文化现象”，阅读中国网络文学已成为不少海外读者的日常“打卡项”。中国网络文学为何能“火”出国界，又何以被称为“世界的网络文学”？近日，“道中华”邀请华中师范大学黎杨全教授解读中国网络文学的出海之路。

　　▲中国网络文学经历发展，产生了《尘缘》《斗破苍穹》《诛仙》《全职高手》《琅琊榜》《盗墓笔记》等众多网文经典。网络小说正成为传播中华文化的重要载体，一些改编的影视剧也显现出跨文化传播的辐射效应。

　　道中华：中国网络文学受到众多海外读者欢迎，在不少人看来是意料之外的事。这个风潮是如何兴起的？黎杨全：中国网络文学的海外传播可以追溯到2001年，网络作家林庭锋的小说《魔法骑士英雄传说》，当时已经流传到东南亚等地。2009年至2013年期间，越南翻译出版多部中国图书，其中就包含网文《鬼吹灯》系列。

　　2016年，一个名为“武侠世界”的美国网站引发关注。网站创始人赖静平，网名RWX（任我行），利用业余时间翻译中国武侠小说供外国网友阅读。2014年，赖静平翻译网络作家“我吃西红柿”的玄幻小说《盘龙》，吸引了大量海外读者，于是他决定创立WuxiaWorld网站，专门对中国网络文学进行译介。

　　WuxiaWorld读者覆盖美、法、德、澳等众多国家，一度成为全美最受欢迎的2000个网站之一。这让国内网络文学网站看到了商机。

　　阅文集团上线海外门户“起点国际”（Webnovel），开始对中国网文进行大规模翻译，网络文学的海外传播步入新阶段。2018年，“起点国际”开放原创功能，海外用户不再只是阅读翻译作品，也可以进行网文创作。截至2022年底，“起点国际”上线约2900部中国网文的翻译作品，其中有9部阅读量破亿。“起点国际”还培养了约34万名海外网络作家，生产了大约50万部海外原创作品。

　　以“女频文”（“女频”即女生频道）见长的“晋江文学城”，从2011年至今，已向泰国、越南、韩国、日本等十余个国家和地区授权出版4200余部网络小说。

　　▲2022年，《大医凌然》《大国重工》等16部中国网文作品被大英图书馆收录，显示出中国网络文学正成为具有全球意义的内容产品和文化现象。起点中文网首发小说《大医凌然》，作者志村鸟，讲述了医学生凌然毕业进入医院后，成为一个优秀医生的故事。（图片来源：起点中文网）

　　道中华：中国网络文学能够进入全球文化公共领域，被广大海外网民追捧，原因是什么？黎杨全：中国网络文学有很强的代入感、沉浸感，对外国读者同样具有巨大吸引力。就主角人设来说，网络小说中有关主角的因素，如性别、年龄、外貌、身世、职业、能力、性格等，都有意识地向读者靠近。读者一旦认同主角，就会以主角的视角去体验书中情节，从而获得身临其境的阅读体验。

　　玄幻小说设置的世界背景是异世大陆，但为了增强这种陌生时空的代入感，网络小说创造了一个重要机制：“穿越”。作为现代人的主角穿越到异时空，但思维方式、行为习惯等仍是现代人的，读者既有“代入”的沉浸体验，又能收获异世界的新奇感受。

　　中国网络文学的故事性强，不断升级的情节模式是其引人入胜的关键。在玄幻、仙侠、修真文中，升级就是等级、功法、技能、法宝不断提升；在历史军事文中，升级就是国家实力不断强大；在官场文中，升级就是主角地位不断抬升；在竞技文中，升级就是主角技术不断进化。“升级”作为网络小说最有代表性的叙事结构，契合网络连载机制，写作相对容易，内容又具励志精神，往往能收获高潮迭起的阅读效果。

　　网文另一个增强故事性的技巧是设置“金手指”情节。“金手指”就是能给主角带来利好的各种幸运事件，如天赋异能、穿越重生、强悍导师、随身空间、系统模板……“金手指”保证了主角光环，让读者获得阅读的极致体验。

　　▲网络小说往往采用先抑后扬的叙事节奏。反复锻打之后的强势爆发显然比直接的短平快更有故事张力，这也是小人物“逆袭”故事在网络文学中备受推崇的原因之一。“天蚕土豆”著《斗破苍穹》，该小说2009年4月开始连载，阅读量近100亿。

　　不少中国网络文学作品取材于中国传统文化，包含大量中国元素，呈现了中华文化的独特魅力。最早在海外爆火的经典小说《盘龙》，故事的框架是西方玄幻，但融入了道家文化的元素，这引起了海外读者的浓厚兴趣。

　　爱情题材在东南亚地区备受欢迎，这与“女性向”文学（即女生频道）常常使用穿越手法、融入中华传统文化关系密切。东南亚国家的文化背景和中国相近，读者自然更容易接受。

　　▲总裁文是“女性向”小说的一种，描述现代版灰姑娘的爱情故事，有比较大的读者群体。国产网文《总裁大人，一百分宠》受到国外网站推荐，拥有大批读者。

　　道中华：长期以来，全球文化公共领域被西方所主导。以网文、网游为代表的中国网络文化产品给人们提供了新的文化选择，您认为“中国网文热”对于国际文化交流有何意义？黎杨全：首先，网络文学有助于让世界了解现实中国。相比日本流行文化常见的“废柴式”男主，中国网络文学中主角的自我意识突出，具有强烈的行动主义特点，他们常常迅速获得力量并努力实现自身愿望。网文主人公不断逆袭、改变命运的故事，深层投射了当代中国青年的梦想与奋斗。中国网络文学正以这种奋斗精神激励着网络青年，感染着海外读者，使他们更好地理解中国。

　　其次，网络文学有助于传播中华传统文化。中国网络文学擅长借用古代神话资源进行架构，尤其是玄幻、奇幻、仙侠、修真等类型小说，产生了一些相当独特的世界观设定，引人入胜。如由七个奇幻作家共同构想的“九州”世界，九州各有相应的地貌与种族，殇州有冰原，生活着高大的夸父；瀚州有草原，生活着游牧的蛮族；宁州有森林，生活着飞翔的羽人；其余几州，杂居着农耕的华族、冶炼的河络、魔幻的魅灵等等，而海里则生活着鲛人。大量的中华文化元素，也是小说魅力的重要来源。

　　“起点国际”上国外读者讨论最多的中国话题，前五名分别是“道”“美食”“武侠”“茶艺”和“熊猫”。不少海外网络作家也开始在小说中融入中国元素，使用“武功”“道法”等概念，或者“熊猫”“高铁”等元素。这些都是网络文学传播中华文化的典型写照。

　　中国网络文学体现了由传统社会向网络社会转型过程中的社会、文化与文学变迁。十几年前，学者陈思和提出“世界性因素”的说法，主张改变文化中的西方中心主义倾向。他认为，不能把“西方”等同于“世界”，中国文学也在生成世界性因素。中国网络文学的繁荣反映了网络社会人类文化的走向、变迁与症候，展示了人类在网络时代的命运思考与精神追求。

　　▲6月21日，“新时代十年百部中国网络文学榜单”在第十九届中国国际动漫节上发布。该榜单旨在展现“新时代十年”网络文学的良好风貌与发展路径。（图片来源：澎湃新闻）

　　道中华：中国网络文学的全球传播之路对于中华文化“走出去”有何启示？黎杨全：最重要的启示是，我们应更加重视网络的传播力，充分利用网络流行文化传播中华文化。

　　在大众印象中，网络文化似乎远离主流，脱离现实；网络文化群体似乎更强调宅化与收缩，摆脱日常人际关系，追求治愈与爱。这也是网络文化群体被称为“二次元”群体，其文化被称为“二次元文化”的原因。

　　但这实际上是一种偏见。在网络小说中，有大量关于民族和国家的文化想象，主角穿越到中国古代社会，试图通过现代知识改造古代中国，让中国变得强大，避免近代以来的屈辱命运。与此同时，网络人群在网络世界展示出强烈的爱国主义与民族情怀，同样感染人、鼓舞人。

　　中华文化“走出去”不应只依靠传统的印刷文学或主流传媒，也需要依靠次文化领域来实现更加有效的意义生成。当然，中国网络文学如何提升思想文化境界和艺术水平，为中华文化传播作出更大贡献，需要我们持续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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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受访者简介：

　　黎杨全，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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