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思维是理解中华文化精神的重要维度，中华古典文明的“文明”意象蕴涵深刻的哲理智慧，体现中华文明之思的本质特点。中国共产党引领中华民族迈向现代文明的探索进程实现了“文明”意象的新生。中华文明“文明”意象的哲理意蕴对当今文明互鉴具有重要启示。

　　一、“文明”意象蕴含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哲理

　　将心中所思所想以“象”的方式呈现，即是“意”“象”。意象所“象”不仅反映“意”，而且介于具象和抽象之间，既形象地表达了意，又可以构造为新的稳固的意义群，人们由“象”可体会“象外之意”，追溯精神性的“原象”。意象思维是理解中华文化的重要维度，超越西方文化概念思维的心与物的二元对立，深刻影响了中华文化汉语文字、文学艺术与哲学精神的表达。意象思维贯穿中华文化的诸多方面，它以一个核心意义为中心形成相互关联而各自独立的意义链条。

　　“文”本指文饰、样式，孔子曾说“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包含儒家对内质外美，“形式”规定、表达而又充实了“实质”的深刻认识。在中国文化的形成中，从远古到先秦，主要在政治美学的意义上使用“文”，如“经纬天地曰文”，文是一种制度之美的展开。魏晋时代，文由制度之美提升为艺术之美，有了独立于政治美学的审美意义，“文”的自觉与“人”的自觉同步。“明”在字源上指窗户照进的月光，左边为窗户的象形，简化后为日，最初并非指太阳，李白诗句“床前明月光”，正描绘出一种夜色深静，月光深谧照进窗内的感觉。《诗经·陈风》中说，“月出皎兮”，老子道家文化主要继承这种恍兮惚兮、光而不耀的晦明之德，含藏静定的辩证智慧。

　　发展于先秦，完成于秦汉的《易传》哲学以儒家君子精神为根脉，综合儒道智慧，进一步发挥了文明意象。《易经》以“离”火的卦象为核心意义，火是光明的象征，象虚而炎上，《易传》对之进行了发挥，统合文之形与明之光，《离卦·象传》说“大人以继明照于四方”，光明地指引万物附丽到正道上去，包含重明（光明接续不断）、大明（光明附丽于高空）、心明（公意之心）、长明（光明意念常照四方）四层含义。《易传》中有六次出现“文明”一词的连用，分别是：

　　《乾卦·文言》：见龙在田，天下文明。

　　《同人卦·彖》：文明以健，中正而应，君子正也。

　　《大有卦·彖》：德刚健而文明，应乎天而时行，是以元亨。

　　《贲卦·彖》：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

　　《明夷·彖》：内文明而外柔顺，以蒙大难，文王以之。利艰贞，晦其明也，内难而能正其志，箕子以之。

　　《革·彖》：文明以说，大亨以正，革而当，其悔乃亡。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革之时义大矣哉。

　　这些文明的含义将刚健笃实、辉光日新与文明以止、人文化成的文明意象进行了整合，包含对人的刚健前行、自昭明德的精神嘉奖，也蕴涵知止中正、柔顺应世的道德规劝，既有对人的超越的肯定，又蕴藏阴阳晦明的辩证思考，人文与天文的统一，才能有政治上的清明与人文世界的昌盛，体现中华传统文化的人文理性精神与哲学思辨智慧。

　　总结而言，“文明”意象蕴含的中华古典哲理有四重要义，体现中华文明之思的本质特点：在存在本体的根源上，中华文化认为光明来自自然天道的恒常，四时有信、生生有仁，推天道以明人事，人造的文明系统需要与天地自然之道相贯通；在价值的光明指向上，中华文化认为人心根源天地生化之力，因此人需要继善成性，明德新民，发现自心的光明，成己成物，助力天下文明；在精神境界的开显上，灭烛怜光满，“离”火之光也蕴涵超离个体的形体生命，指向精神的永恒长明，完成更高远的使命，以人弘道；在辩证思维的智慧上，文明以止、光而不耀，日月相辉、阴阳和合，含藏知止谦逊之道，光明并非烛照万物，而是让万物完成生命、成为自身。

　　二、中华民族现代文明探索进程中的“文明”意象新生

　　进入近代以来，中华“文明”晦暗了，鲁迅以“死火”意象表达对民族颓唐的叹息与希望不可熄灭的矛盾。近代中国的思想进程伴随着对西方“文明”的追慕、反思与自身文明的批判、疏离而展开，即习近平总书记在“七一”讲话中指出的国家蒙辱、人民蒙难、文明蒙尘的历史进程。孔子晚年感慨“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孔子之叹，朱子在《四书章句集注》中引张载注说，“凤至图出，文明之祥。伏羲、舜、文王之瑞不至，则夫子之文章，知其已矣。”在中国古代，凤鸟和《河图》、《洛书》都是天下“文明”的象征。郭沫若的《女神》诗集《凤凰涅槃》特意以“凤凰”这个华夏文明最具有标志性的古老图腾的飞蛾扑火、自我毁灭、自我复活的历程，寓意古老文明的浴火重生、革命锻造。这集中表现了五四新文化时期革命者全盘否定传统的巨大决心，但是这种自我毁灭中蕴藏着极大的民族自尊，因而悲壮中蕴藏着极大的欢喜，它最终指向的是宇宙观、世界观、人生观、社会观全面革故后的鼎新，如《凤凰更生歌》里所唱，“我们更生了，我们更生了”，流动在昂扬的节奏里，像火一样地跳动、光一样的闪烁、星星一样的弥漫在天空，涵蕴着革命的红色中国的文明新种、星星之火的精神。可以说，郭沫若的凤凰涅槃、青春礼赞既是五四人青春激情的象征，是前一段时期新文化运动的总结，也是五四精神向革命精神，中国共产党人领导的更新的革命理念、社会改造实践转变的文艺先声。中华“文明”的意象要从“晦暗”走向“光明”。

　　何谓“光明”？马克思主义文明观也有一个有趣的意象比喻，如何看待时代的性质，马克思认为，一个社会的性质是由该社会的“普照的光”决定的。所谓“普照的光”就是占支配地位的生产方式和生产关系。“普照的光”方法对于研究时代性质同样具有重要意义。可以说，普照之光、人类之光是中华民族现代“文明”意象新生的根本要义。就世界观的转变上而言，中国古典哲学认为的人心“诚明”根本来自于“天命之性”（如《中庸》“天命之谓性”“自诚明，谓之性”之言），人文来自于天文，人道合于天道。马克思主义进入中国，激活并转换了中华文明的“天下”“天理”观念，向现代的“世界”“公理”观念转变。就哲学层面分析，“文明”具有实体性文明与价值性文明的区别。西方现代文明作为实体性文明是可以成立的，但是却含有很多“不文明”的基因，包括显性的殖民掠夺、不平等贸易、战争、贫富分化、环境破坏等，也包括隐性的理性至上、科技万能、个体中心、进步强制等的现代性说教。吊诡的是，由此“文明”而展开的是人类文明的“不文明”进程与自身发展的“不文明”状态，“人们没有进入真正的人性完善状态，而是深深地陷入了野蛮状态。”马克思主义文明理论超越资本主义狭义的虚伪的“不文明性”因素，共产主义文明最终指向一切人的幸福与自由。“文明自信”是习近平总书记在2019年亚洲文明对话论坛主旨演讲中提出的一个新概念。从文化自信与文明自信的辩证角度看，“第二个结合”意味着以现代化进程为辩证否定环节，对优秀传统文化进行全方位的结构性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是对“文化自信”的进一步提升，必将走向“文明自信”，也打开了马克思主义“文明型政党”的实践场域和理论可能。

　　文明中国再一次以光明的、昂扬的、自信而谦逊的精神面貌挺立于世界东方，中华民族现代文明探索进程中的“文明”意象实现新生。

　　三、中华文明“文明”意象的哲理意蕴对文明互鉴的启示

　　作为文明型政党的中国共产党、树立文明自信的中华人民，将以怎样的姿态、运用什么样的智慧去认识世界文明发展、引领人类文明方向？中华古典文明的“文明”意象蕴涵深刻的哲理智慧，体现中华文明之思的本质特点，对文明互鉴具有重要启示。

　　一是天下文明、光被四表的价值指向。20世纪初，梁启超在游历欧洲一战的废墟后写下《欧游心影录》，主张以“中华传统文明为体，吸收西方文明优秀成果，以创造新文明”。张岱年先生曾提出，在 21 世纪，中国文化将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型文明为主题，做出具有历史意义的十大创新，创造大器晚成、现代复兴的中华文明新形态，以熔铸 21 世纪的新型世界文明。实际上，近代以来，对于中华传统文化的现代转型的思索一直与对现代资本主义文明形态的反思相联系。习近平总书记讲:“中国共产党之所以叫共产党，就是因为从成立之日起我们党就把共产主义确立为远大理想。”总书记在提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基础上，提出并反复强调我们应该大力弘扬和平、发展、公平、正义、民主、自由的全人类共同价值，全人类共同价值是新时代中国共产党人在深刻把握世界发展大势基础上创新性提出的价值理念，具有鲜明的整体性、共享性、生成性时代特征，与西方所谓的“普世价值”有着本质上的区别，让天下文明、光被四表的价值指向成为照耀新时代的“荣光”。

　　二是明德新民、止于至善的情怀担当。与西方式现代化对人的异化、西方现代文明使得人类“不文明”相比，马克思主义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视野中指出文明是人的实践活动的产物。中国共产党带领中国人民由实践而走出的中国式现代化道路坚守人民立场，包括完整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生态等属人性诸要素，现代性诸要素是为了人并且依靠人才得以可能而表征出人类改造客观世界过程中在不同领域取得的成果，由此物质文明、政治文明、精神文明、社会文明、生态文明才构成人类文明系统的基本单元。

　　三是文明以止、光而不耀的辩证智慧。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习近平总书记提出“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这一重大问题，指出中华文明具有的突出连续性、创新性、统一性、包容性、和平性]包容意味着一种知己知彼、自信自谦的辩证智慧，其本质是对所有文明、所有人与物的尊重，中华文明由此生发出内生的和平雍容、含弘光大的文明气质。文明互鉴是为了尊重文明的差异、吸取彼此的长处、共商文明的发展，“美人之美，美美与共”，而非一家独大、“烈焰灼人”。从文明的视角看，世界在更深刻的意义上并非由若干国家构成，而是由若干伟大的文明及其交互作用而构成。中华文明从不自外于世界，亦不强加于他者。“远人不服，故修文德以来之”，强调以坚实、深刻、丰裕、厚重的文明底蕴睦邻友好、协和万邦，推动人类社会携手发展，荣辱与共。

　　四是内质外美、文质相合的美质理想。2023年12月，习近平主席向首届“良渚论坛”致贺信，并强调“希望各方充分利用‘良渚论坛’平台，深化同共建‘一带一路’国家的文明对话，践行全球文明倡议、加强文明交流借鉴，弘扬平等、互鉴、对话、包容的文明观，推动不同文明和谐共处、相互成就，促进各国人民出入相友、相知相亲”。如今，“平台经济”出圈，实际上，文明互鉴特别需要以筑牢精神为基、以搭建平台为要。文明体现于语言艺术等多种文化形式中，习近平文化思想明体达用，体用贯通，总书记对文明互鉴的推动也高度重视搭建文明交流的舞台、举办丰富多彩的民间活动、注重显性的文化建设与隐性的文明理念交流的并进。中华文明意象包含内质外美、文质相合的美质理想，注重以源头引活水，修文德引宾客，对文明互鉴的形式创新亦具有重要启发。

　　【作者胡晓艺，系中共浙江省委党校（浙江行政学院）哲学教研部讲师，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文化发展与文化浙江研究中心”研究员，中共杭州市委党校余杭区分校兼职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