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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评红楼”系列评论】
作者: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教授、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 詹丹
在《黛玉进贾府和肖像描写的合理性》一文中,笔者曾写道:“当小说的视角基本采用了贵族立场时,丫鬟奴仆等一类人的容貌是很难进入主人视野的。”不过,《红楼梦》中也有少数几位丫鬟的容貌,得到了呈现。在这种特殊情况下,值得我们关注的,就不仅仅在于丫鬟的容貌,还有呈现容貌的观察者视角及其立场。
1987年版电视剧《红楼梦》剧照
贾母身边大丫鬟鸳鸯的形象,就曾出现在两个人眼中。拿来对比一下,非常有意思。
第二十四回,写贾赦身体欠安,贾母特意让鸳鸯招呼宝玉去请安。袭人去里间为宝玉准备出客的衣服,小说接下来写:
宝玉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靴子穿的工夫,回头见鸳鸯穿着水红绫子袄儿,有缎子背心,束着白绉绸汗巾儿,脸向那边低着头看针线,脖子上戴着花领子。宝玉便把脸凑在她脖项上,闻那香油气,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腻不在袭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脸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一面说,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鸳鸯便叫道:“袭人,你出来瞧瞧。你跟他一辈子,也不劝劝,还是这么着。”
再一次是第四十六回,贾赦想收鸳鸯为“房里人”,邢夫人积极为其张罗,自己出面去跟鸳鸯说,到得她身边,先有如下一段描写:
1987年版电视剧《红楼梦》剧照
邢夫人笑道:“做什么呢?我瞧瞧,你扎的花儿越发好了。”一面说,一面便接她手内的针线瞧了一瞧,只管赞好。放下针线,又浑身打量。只见她穿着半新的藕色的绫袄,青缎掐牙背心,下面水绿裙子。蜂腰削肩,鸭蛋脸面,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两边的腮上微微的几点雀斑。鸳鸯见这般看她,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
我们发现,作为男性的贾宝玉,除了仔细看鸳鸯的打扮,还用手去摩挲她的皮肤,猴上身去讨她嘴上的胭脂吃,行为之出格让人感到惊讶。而与鸳鸯同为女性的邢夫人,与她聊的是手里的针线活,虽仔细打量了长相,但没有进一步的无礼动作。那么,何以宝玉的行为,没有让鸳鸯不好意思,只是叫袭人过来看,过来规劝他,而对于邢夫人的看,她却感觉不好意思起来了呢?这里的关键是,宝玉的行为虽不能完全排除性的意味,但毕竟还是一种小孩子的胡闹,不带有多少侵犯或者说伤害的意味。一个“猴”字,写出了儿童的顽皮相。邢夫人则不然。她虽然也是在看,但这种看既不单纯,更不是审美意义上的超功利欣赏。在邢夫人的目光里,其实已掺杂了贾赦占有性的邪念。她是以贾赦的立场在看,就像她后来对鸳鸯说的,贾赦“冷眼选了半年,这些女孩子里头,就只你是个尖儿”。把贾赦半年累积下的冷眼加到邢夫人的眼光中,才让自尊自爱的鸳鸯难以坦然面对了。
第四十六回是以“鸳鸯女誓绝鸳鸯偶”作回目的,鸳鸯女在贾母面前表现出的毅然决然的态度,以及获得的贾母支持(这种支持,在很大程度上不是认同鸳鸯的内心感受,只是因为贾母身边缺不了她),让贾赦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断绝了对鸳鸯的非分之想。但贾赦的下作、邢夫人的为虎作伥,已在鸳鸯心里埋下了愤怒之火,难以熄灭,总在别人的不知不觉中燃烧着。
1987年版电视剧《红楼梦》剧照
第七十一回写贾母过生日,邢夫人当众羞辱王熙凤,让她委屈得暗自落泪。刚好,贾母让丫鬟琥珀把她叫去说说客人送来的礼物。凤姐在向贾母说的时候,有这样一段描写:
鸳鸯忽过来向凤姐儿面上只管瞧,引的贾母问说:“你不认得她?只管瞧什么。”鸳鸯笑道:“怎么她眼肿肿的,所以我诧异,只管看。”贾母听说,便叫进前来,也觑着眼看。凤姐笑道:“才觉的一阵痒痒,揉肿了些。”鸳鸯笑道:“别又是受了谁的气了不成?”
虽然凤姐矢口否认受了人气,但是晚间人散去后,鸳鸯还是向贾母细说了原委,使得贾母大为凤姐打抱不平,并对邢夫人表示了不满。
在这里,鸳鸯没有直接向贾母陈述凤姐的委屈,而是先有一个戏剧性的表示诧异的人设行为。这是因为,她虽然想把贾母的不满引向邢夫人,但没有任何铺垫地直接陈述,更像是一个搬弄是非的小人,这样做很可能引起贾母的反感。所以,她只是在似乎自然发生的疑惑中,导向对疑惑的解答,如此水到渠成,才能催生贾母对邢夫人不满的效果。可以说,鸳鸯的这一言行,主要不是为了替凤姐抱不平,而是想发泄对贾赦夫妇的愤怒。为了这种发泄,她是不会放过任何一次机会的,既有把前来劝婚的嫂子骂得狗血淋头那样的痛快淋漓,也有通过暗使劲,来稍稍纾解内心的郁闷。
1987年版电视剧《红楼梦》剧照
我们不妨再举一例。第七十五回写贾母同荣府的众女眷用餐。贾赦等也做了菜给贾母送来,以示孝敬。但鸳鸯用自己的方式,隔断了他尽孝的机会。她在旁向贾母介绍这些菜时,指贾赦等送来的菜说:“这两样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大老爷送来的。这一碗是鸡髓笋,是外头老爷送上来的。”随后,小说写鸳鸯“一面说,一面就只将这碗笋送至桌上”。对于贾赦送上来的菜,既不送到贾母的桌上,甚至还说“看不出什么东西”。揣摩其言行,也许她未必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不愿意说的可能性更大一些。鸳鸯的凡此言行,都说明了贾赦夫妇对她的伤害之深,让她久久难以释怀。尽管这样的举动,并不能起到打击贾赦夫妇的实际作用。
能憎才能爱。在我们梳理出鸳鸯对贾赦夫妇等人的恨的线索时,小说中另有一条表现她对同伴姐妹之爱的线索,也清晰可见。
鸳鸯对姐妹的情谊,最典型地体现在司琪和表弟幽会的事件中。司琪冒险约表弟潘又安进大观园幽会,正好被鸳鸯撞见,吓得潘又安远走他乡,司琪则因担惊受怕病倒在床。鸳鸯反觉过意不去,虽自己也承受了心理负担,但还主动前去安慰司琪,并指天发誓,为其保密,让司琪感动至于泪下。有关这一事件的描写,已经为大家所熟知,但这样的事件描写,毕竟带有相当的偶然性,是非常态的。
《红楼梦》作为一部深刻表现日常生活的巨著,把关于鸳鸯与姐妹间情谊的描写笔触,也伸展到了日常生活。第五十四回,写众人都在贾母身边过元宵,宝玉可能想撒尿,突然要回怡红院。等来到院中,虽是“灯光灿烂,却无人声”。跟着的麝月以为院里的丫鬟都睡下了,就提议大家悄悄进屋去,吓他们一下。在蹑足潜踪靠近后,才发现袭人和另一个人在地炕上对面聊天,听声音是鸳鸯。宝玉就退出来,说是“让他两个清清静静说一回”。我们发现,曾经猴向鸳鸯身上胡闹样的宝玉,也悄悄退下了。在这里,借助宝玉视角,把读者从一个热闹的元宵世界,带向两人清净对话的世界里。寂静院落中的灿烂灯光,把两人对谈显示的情深意长的女儿世界,衬托得既温暖又温馨。(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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