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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评红楼”系列评论】
作者: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教授、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 詹丹
在以表现日常生活为特色的《红楼梦》中,父亲管教儿子的“宝玉挨打”,俨然成了一个大事件。关于这一事件的意义,分析已多。对挨打后的相关描写,虽也有过不少讨论,但似乎还有新角度值得探索。
我们发现,描写宝玉挨打的后续反应时,小说借助两种时空结构方式,写出了黛玉、宝钗等人在言行方面的对比性效果,从而让读者更深刻地理解了人物特点及作品的思想艺术。
其一是空间相同,时间不同。
宝钗和黛玉去探望受了重伤的宝玉,都是直接来到宝玉床头,但时间上有先后,即宝钗先去,黛玉后到。
宝钗去探视时,已是午后,根据下文可以推测,太阳还没有下山。她主要是去送特效的伤药,所以不容耽搁。黛玉应该是最关心宝玉的人,为什么反而落后,要到太阳下山后才去呢?一方面,黛玉身体一向虚弱,太阳下山后出门,宝玉还会说地上馀热未散,她身体可能吃不消。大暑天里顶着毒日头出门,似乎更不合适。但还有一个更合理的解释是,黛玉听闻宝玉挨打,已经把眼睛哭肿,对白天出门有了忌讳,怕被人见了讥笑。所以,她才在太阳下山后去探视宝玉。等到听闻凤姐上门来,又急急忙忙从后门躲开了。
宝钗在探望过程中,既有言语的劝慰,也有落到实处送上的丸药(这里,还为以后贾琏被老父痛打,平儿向宝钗讨药埋下伏笔)。而黛玉去探望,献给宝玉的只有一样东西,那就是眼泪。宝玉当时睡着养伤,半梦半醒之际,恍恍惚惚听得有人悲戚之声,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林黛玉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眼泪是表达情感的最好符号,黛玉此时的眼泪,凸显了自己对宝玉的深厚感情。宝钗则相当含蓄,只是眼圈稍微红了一红。我们隐约可以感觉到,宝钗也是有情感的,但基本上还是以理性控制了,从而在“理”和“利”这两方面,体现出她的为人特色。
有人说,薛宝钗受儒家文化的影响非常深。但笔者认为,她身上体现出的品质跟传统儒家文化还是有差异的。一个重要标志是,薛宝钗非常讲究做人的实惠,而根据传统的儒家观念,尤其是在孟子的理念中,对“利”是深恶痛绝的。薛宝钗则不然,她一方面讲“理”,一方面又讲“利”,非常强调要给别人实惠。她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到处送礼,宫里的绢花自己不要全部送掉。兄长薛蟠在外经商回来后,薛宝钗也向他强调要给每人置办礼物,连赵姨娘也没漏掉。大家都说薛宝钗的好,除了她的温柔敦厚,也实在是因为从她那里得到了不少实惠。相比之下,薛宝钗给林黛玉的礼物尤其多,所以有人说二人后来关系和解,是因为薛宝钗用礼物收买了。林黛玉每天都要吃燕窝,薛宝钗得知后就立即供应。其实,这与其说是薛宝钗在收买林黛玉,还不如说黛玉懂得感恩更合理些。更何况,薛宝钗的给人实惠,是一以贯之的做人原则。
当然,给人实惠也是需要厚实家底为支撑的。虽然有人推测,作为巡盐御史的女儿,林黛玉应该也是家资不菲,但从实际状况看,未必。因此,有人就异想天开,认为是贾府吞没了林家的财产。其实,这是不懂小说创作的原理而得出的结论,可不予理会。总之,黛玉跟宝钗很不同的是,她既不讲究“理”也不讲究“利”,她唯一献给宝玉的,就是表达情感的眼泪,除了眼泪还是眼泪。
其二是空间不同,时间相同。
小说通过变换叙述方式,即采取并叙方式,传统所谓的“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把不同空间但又是在同一时段发生的事情,详细叙述了出来。从而,产生了宝钗和黛玉的另一种对比效果。
黛玉哭肿了眼睛从宝玉房间离开后,宝玉一直牵挂着她。尽管天已经很晚,他还是找了借口让袭人去宝钗那边借书,等袭人离开后,才让晴雯去黛玉处看看,其实是不放心过于伤心的黛玉。晴雯觉得这么晚到那边去没理由,于是宝玉就让她把自己用过的两块旧手帕,给黛玉送过去。到了潇湘馆,黛玉已经睡下,灯也熄了。被人从床上唤起,黛玉拿到了宝玉的旧手帕,明白其中的心意,大为感动,就在上面题下了三首情诗,可惜宝玉没看到。不过,当晴雯送去手帕时,一个小丫头正在潇湘馆外边的栏杆上晾刚洗过的手帕。借助手帕的呼应,形成了宝玉和黛玉的默契,似乎也把两人的心灵世界晾晒了出来。
与此同时,袭人去宝钗那里借书,却没能等到她。原来,宝钗到薛姨妈那里去了,直到二更天才回来。然后,作者再转换空间,追叙在黛玉拿到宝玉手帕而感动题诗的时间段里,宝钗有着怎样的行为。那么,宝钗在做什么呢?
事实是,宝钗在看望宝玉时,听信了袭人的传言,认为宝玉挨打和薛蟠与他争夺朋友蒋玉菡有关,所以就与薛姨妈联手严厉指责薛蟠。薛蟠有口难辩,情急之下,攻击宝钗想着自己要嫁宝玉,所以处处回护他。这样的指责,对于薛宝钗这样一个恪守传统礼仪,把婚姻大事都交给父母来安排的人来说,是有很大伤害性的,所以不由得气哭了。直到此时,憋在心里头、忍在眼眶里,为宝玉其实是更为自己的泪水,终于在二更天回到自己的房里后,稀里哗啦地流了出来。我们可以设想,当黛玉既为宝玉的伤痛也为宝玉对自己的真心流泪不止时,宝钗却在自己的房间里,为满心的委屈而流泪。这两种同一时间段、不同情境中的隔空对比性流泪,不久又被巧妙地联系了起来。
第二天,黛玉发现宝钗脸上有哭泣的痕迹,不由得嘲笑说:“姐姐也自保重些儿,就是哭出两缸眼泪来,也医不好棒疮。”黛玉这样说的时候,似乎忘记了自己哭肿的眼睛,或者说,她正是记住了自己为何流泪,才以此理由想象了别人,并掩饰自己曾经的流泪。
有意思的是,当初薛蟠加在宝钗头上的指责,因为同一时间里黛玉与宝玉达成的情感默契,而加重了这种指责的无理性。也许,对于黛玉的玩笑,我们不妨可以理解为,一个获得了宝玉倾心相许的人,对于他人的流泪,多少有了些看好戏的心情。甚至是,她说宝钗的眼泪医不好宝玉的棒疮,正可以反过来理解,她是在为自己的眼泪没有白流而得意。这点小女儿的心思,是宝钗不及计较也没心思计较的。因为其时,宝钗正牵挂着薛姨妈和薛蟠——这种行为与心理的错位式对比,强化了理解人生的复杂性。(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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