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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评红楼”系列评论】
作者: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教授、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 詹丹
送宫花,是《红楼梦》第七回前半部分的内容。薛姨妈委托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把自家从宫里得来的十二支绢花,分送给贾府的凤姐及姑娘们。之前,林黛玉进贾府和刘姥姥进荣国府时,都曾以陌生者的身份进入特殊的环境,把读者带入一个有待展开故事的新世界。这两个事件的开端意义,似乎都远超周瑞家的送宫花。那么,何以在小说情节正式开始后,作者不厌其烦,以迂回的方式,又插入送宫花这样一段无关宏旨的描写?
相对而言,林黛玉进贾府和刘姥姥进荣国府,都具有双重意义。一方面,林黛玉和刘姥姥这两个人物因自身特性,而在进入贾府的过程中得到了充分重视。以情感寄托和物质需求为目的的不同行为,构成了互补,并进一步发展为人生价值观的参差对照。另一方面,以她们的所见所闻,呈现了贾府的大致格局,以及一些主要人物的特点。同时,因为贵族和平民的不同身份及诉求,展现了进入贾府的两条路径及关注的不同点,给了读者身临其境的感觉。
两次写“进贾府”时,作者对贾府人物的客观展现,详略得当。林黛玉作为初来乍到者,更着眼于环境和人物的总体印象,即使有聚焦,也只聚焦于她和贾宝玉的关系方面。除此,对王熙凤的描写也稍有展开。而对其他人的介绍,比如李纨、迎春三姐妹等,基本只是一笔带过。至于薛宝钗等人,因尚未进入贾府,就根本没提及。总之,涉及的贾府众姐妹介绍,基本是浮光掠影的,是非日常生活状态的。而刘姥姥进荣国府打秋风,因为是由王熙凤出面接待,才有了详细而深入的描写。但以刘姥姥当时的身份和机缘,不可能像她二进荣国府那样被带往各处游逛。周瑞家的送走刘姥姥后,来向王夫人回复。王夫人在薛姨妈处,周瑞家的来此寻薛姨妈,顺带接受了送宫花的任务。这样,使得林黛玉和刘姥姥进贾府时,尚没有机会展现的众多年轻女性的日常生活,逐一铺开。
同时,送宫花是薛家指派,这样也自然把刚进贾府的薛宝钗和香菱等人纳入描写的对象。总起来看,送宫花一路涉及的人物,可分四组来分析。
第一组是薛宝钗和林黛玉。送宫花的起点,谈及了薛宝钗不喜欢戴这类饰品;而终点,则是林黛玉拿到了最后两支,并认为是把别人挑剩下的才给她。这就自然形成了头尾对照效应。若因此认为薛宝钗为人随和朴实,林黛玉为人刁钻古怪,却也未必。因为薛宝钗在把宫花大方送人的同时,也谈到了她常服用的冷香丸。冷香丸加工用料之复杂,要求气候条件之苛刻,让周瑞家的听得一愣一愣。相比之下,林黛玉刚进贾府,谈到自己服用人参养荣丸时,老祖宗当即说可以吃药时带着配,虽然用料也贵,但不至于像调制冷香丸那么折腾。由此可见,薛宝钗也不是那么容易伺候的人,或者至少不像大家通常认为的那样随和、那样和黛玉的脾性截然对立。另外,这里顺带写到了和黛玉在一起的宝玉,也带有对照的意味。
第二组是香菱和秦可卿。宫花是薛姨妈让香菱拿给周瑞家的的,到此时,读者方知当初被薛蟠强买下的英莲已经更名。而当周瑞家的问其身世,她一概答曰不知时,让周瑞家的唏嘘不已。读者可以想到英莲过去的身世,也经由周瑞家的提醒,联系到了秦可卿,说是有“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儿”。这样,秦可卿和香菱相似的美艳,对贾府中人呈现的谜一样之身世(秦可卿是被人从养生堂抱养的),以及各自命运的无常悲剧,都进入了读者的视野。
第三组是迎春、探春和惜春。林黛玉进贾府,因为需要与客人见面,故对迎春三姐妹有过群像般的描写,但对她们的日常生活状态,到此才有机会来补充描写。略写迎春和探春下棋,详写惜春在里屋和尼姑智能儿一起玩。惜春拿到了宫花,还开玩笑说,如果像智能儿一样把头发剃去,宫花往哪儿戴呢?虽是玩笑话,但也多少暗示了日常兴趣以及将来可能的行为趋势。而借着交接宫花,几位小姐各自的贴身丫鬟,也一并得到了介绍。
第四组是李纨和王熙凤。这一组也应该包括贾琏,回目就是“送宫花贾琏戏熙凤”,但笔者这里强调李纨自有道理。尽管李纨身为寡妇不在头上簪花,自不在周瑞家的送宫花之列,但小说特意写周瑞家的去王熙凤住所时,要经过李纨屋外的走廊。墙虽然把人阻隔在外,但透过玻璃窗,周瑞家的看到了李纨在居室内的炕上歪着睡觉的情景。这个细节,曾引起过不少讨论。张爱玲认为这样的描写不合理,因为大户人家透过窗户就能看到内室女眷睡觉,似乎于礼法不合。学者蔡义江也同意这个观点,还补充说,李纨洁身自好,不会有睡懒觉的习惯。类似的分析虽然有一定合理性,但我们也可以解释说,李纨是睡在外间而非内室,窗子做得低,也没大问题。一个更具说服力的理由是,这是一种写作策略,旨在突出李纨的日常生活,突出一位守寡者白天百无聊赖地睡觉。这样的描写,就和后面王熙凤在室内的情景形成了对比。因为周瑞家的走到王熙凤居室外,门口的小丫鬟见了,连忙摆手示意她不要进去。周瑞家的会意,便走到了隔壁巧姐的那间侧屋子里去,听到了正屋里传来的一阵笑声,夹杂有贾琏的声音,之后就是丫鬟出来打水。这是贾琏的第一次出场,尽管只呈现了单一的笑声和打水的吩咐,但让读者猜到了贾琏和王熙凤在过性生活,并对贾琏的为人特点获得了第一印象。考虑到《红楼梦》往往是先写内容后拟回目的,所以,当内容本身带来的是一种夫妻生活的欢腾和守寡的孤寂之强烈对比时,作者似乎想通过回目,通过对贾琏和王熙凤白日行房事的行为略加讥讽,来纠正一种生活价值观。但那种客观描写的力量,引发了读者的深思。
值得一提的是,不同于林黛玉和刘姥姥出场时的特色鲜明,周瑞家的这一人物本身,并没有吸引读者太多注意力。对她的出场,虽然也有几笔生动描写,但总体看,更像是西方理论家所谓的“平面人物”,无法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一如由她分送出去的宫花,只是笼统提及了“堆纱新巧”,但缺乏夺人眼球的形象感。结果是,周瑞家的带着宫花一路走来,其本身的不张扬乃至不足道,其实都是为小说开场的深入、为展现更精彩的主要人物画廊而服务的。(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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