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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评红楼”系列评论】
作者: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教授、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 詹丹
《红楼梦》中的人物,借诗词创作表现个性而能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的,首先是林黛玉,其次是薛宝钗。
清·孙温绘全本《红楼梦》之“史湘云偶填柳絮词”
林黛玉的创作,大都有哀怨的一条主线,若隐若现地贯穿其中。薛宝钗的诗词,虽然在数量上远不如林黛玉的多,且基本是咏物,但主旨风格倒最能显示出多样性。其中,既有体现她平时为人低调内敛的《咏白海棠》,也有讽刺世人的《咏螃蟹》,但真正让人感觉意外的,是她有关咏柳絮的翻案词《临江仙》。
当时,林黛玉作《唐多令》咏叹柳絮,哀怨悱恻一如既往,说什么“漂泊亦如人命薄”,是“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而薛宝琴作《西江月》词,结句的“偏是离人恨重”,还是拘泥于传统。薛宝钗产生了“终不免过于丧败”之叹,遂起意翻案,要把柳絮“说好了,才不落套”。她提笔写下了这首《临江仙》: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团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
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
这首词的起笔,就博得众人喝彩。“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似乎把黛玉笔下无情的春天和东风视为柳絮的知音,视为柳絮完全可以信赖、可以托付的对象。反之,不随东风而自主飞舞的那些有生命力的蜂蝶,在作者笔下倒成了与“均匀”对照而毫无章法的一片混乱。正因对东风与柳絮的关系有这样颠覆性的认识,对生命活动自主与依赖的意义有着别样的解释,结尾的句子,所谓“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才有了夺人眼球的效果。
虽然薛宝钗自己声明,她的写作意图是以颠覆黛玉、宝琴等人作品的压抑基调为前提的,但“送我上青云”的昂扬姿态,也把她一向低调为人的态度给颠覆了。
不过使问题稍稍复杂化的是,无论是评价薛宝钗对哀怨主题的颠覆,还是改变了为人的一贯低调,其实都应该深入词作本身涉及的物象结构,加以进一步解释。因为毕竟,当薛宝钗在词中重新理解了柳絮和东风的关系,站在柳絮的立场而把东风视为可以借力的对象时,这样一种基于和谐关系而来的理解,这样一种由物象构建起的感觉结构,同样是相似于她的日常为人,相似于她总是努力调停自己的言行方式,以取得主体与客观环境的融洽。从这个意义上说,即使她突然在词中表现出了一种不那么低调的姿态,也并没有在根本上动摇她想努力自处于和谐环境的立场和态度,这是颠覆中的不颠覆。解释这首词,不仅仅要着眼于非比寻常的“上青云”, 也要注意柳絮向风的借力,注意作者所理解的主体柳絮与客体东风的和谐而非对立、合作而非对抗的关系。这样,才能加深对这首词意义的理解,从而更深入的理解薛宝钗的复杂心态。
但问题还不止于此。事实上,当小说写大观园众人吟咏柳絮时,最先出示的是才写了半首的探春的《南柯子》,其意象构造颇耐人寻味,道是“空挂纤纤缕,徒垂络络丝,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拿黛玉咏柳絮的“一团团逐队成毬”来比较,发现探春刻画出的柳絮是线条状的,而黛玉咏叹的是球状的。只是当小说最后叙述到宝钗刻画柳絮时,又回到了线条状,即“千丝万缕终不改”,为什么是这样呢?笔者的理解是,强调柳絮的线条状,其实是为了跟这一回下半部分写到的拉长线放飞风筝关联起来。当然,除开线条状外,需要像风筝那样有入云的高度,才使得柳絮和风筝的联系,更具形象贯通的内在肌理。
放飞风筝作为一种民俗活动,既是娱乐,也蕴含了放掉晦气的意思。不过林黛玉在风中紧拉着手里的风筝舍不得放飞,说是“这一放虽有趣,只是不忍。”最后,还是众人以把病根儿带去的名义,剪断了她所拉的线。而宝玉怕黛玉放出的风筝太孤单寂寞,就也剪断手中的线,让自己的风筝去和黛玉的风筝做伴。这里两人的言行,正见出了他们的一贯性格。但宝玉把风筝拟人化,也就改变了风筝仅仅代表晦气的意味,使风筝跟人物的命运有了关联。基于这种理解,最值得注意的还是探春放出的凤凰图案风筝。还没等她动手去剪线,就被天上另一只也是凤凰图案的风筝缠住,最后突然飞来一个带喜字的大风筝,把两个绞在一块的凤凰风筝线都绞断了,然后三个风筝飘飘摇摇都飞去了。
此前,探春题咏柳絮的半首《南柯子》所留下的结构残缺,虽然也有宝玉来续写,但这并不是关键。关键是,探春在放飞风筝活动中,依托凤凰和喜庆的关联,把自己未来的人生走向——如同断线风筝的远嫁行为暗示出来时,才完成了“咏柳絮”的下片。这是以具体活动的暗示向上片文字的接续,是对词作“难绾难羁”“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主题的呼应。而中间插入薛宝钗的咏絮词,既有它自身相对独立的意义,除此之外,也是在与作品内部及外部的互文关系中,加固了人与柳絮、与放飞风筝的关联性。
从小说本身看,薛宝钗的咏柳絮当然是林黛玉等人创作的翻案文章,但不少学者认为,这首词作,是受宋人洪迈《夷坚甲志》卷四中记录的一则《侯元功词》故事影响的。该故事云:
侯中书元功(蒙),密州人。自少游场屋,年三十有一,始得乡贡。人以其年长貌寝,不加敬。有轻薄子画其形于纸鸢上,引线放之。蒙见而大笑,作《临江仙》词题其上曰:“未遇行藏谁肯信,如今方表名踪。无端良匠画形容,当风轻借力,一举入高空。 才得吹嘘身渐稳,只疑远赴蟾宫。雨余时候夕阳红,几人平地上,看我碧霄中。”蒙一举登第,年五十余,遂为执政。
故事主人公侯蒙,考场受挫又长相难看,但心态极好,虽被人嘲弄,把肖像晒到了天上,但他居然能趁机作翻案词。他所题咏的“当风轻借力,一举入高空”具有明确的双关性,“一举”之“举”,也可以落实为侯蒙自况的应举。不过,薛宝钗在词中借用此句时,以柳絮替换风筝,其关于柳絮和人的命运的双关性就被泛化了。更重要的是,因为原词的人物形象与风筝重合,作为一种潜在文本影响到散文式情节叙述中。这样,隐藏于《红楼梦》书本背后的历史故事,如同一条暗线牵连起柳絮、风筝和人物三者的紧密关系,从而向我们表明了,即便在一些看似不经意的细节描写中,《红楼梦》也有可能向读者打开通向一个更幽深、更广阔世界的路径,并让读者在这一路径的折返中,加深了对作品有机联系的印象。
需要一提的是,脂钞本系统中对放飞风筝场面展开的详尽描写,被程高本作了较大删改,不但删去了宝玉放飞风筝去和黛玉的风筝作伴的描写,也把探春参与放飞风筝的整个活动交代,删除得只剩下她取出风筝给丫鬟放一句。这一大段描写的有意舍弃,如同脂钞本后八十回可能有过的文字,与探春断线的风筝一起,隐没在历史的远空中了。(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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