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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评红楼”系列评论】
作者: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教授、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 詹丹
《红楼梦》写贵族之家贾府的日常生活,虽没有明确是哪朝哪代,但描写所及,无往而不在的礼仪制约,在物质空间的构造以及人的行为规范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显示了中国传统社会长时段的趋同性特征。
1987年版电视剧《红楼梦》晴雯剧照
这一特征具体到大观园中的怡红院,贾宝玉所在的区域,除主人外,一般只有袭人、晴雯、麝月、秋纹四位大丫头可以进入。她们贴近贾宝玉,负责贾宝玉的日常起居,也被贾宝玉所熟悉。而人数更多的小丫头,虽然也算是怡红院的人,但基本与贾宝玉保持一段距离,如果不是机缘凑巧,是不能走近他并与他说上话的。另有一些来怡红院走动的中老仆妇,比如日常送饭的人,则只能在主人屋外阶下张罗等待了(奶妈等一些身份特殊的,当然不受此拘束)。第五十八回,有一位小丫头就曾对不懂规矩擅自给宝玉端汤喝的中年仆妇说:“我们到的地方,有你到的一半,还有你一半到不去的呢。何况又跑到我们到不去的地方还不算,又去伸手动嘴的了。”这里,小丫头现身说法,形象地说出了礼仪空间对丫头仆妇活动范围的制约性,也颇有点“人是万物尺度”的意思了。
当然,空间中的礼仪制约涉及的不仅仅是主奴等级,也有家庭内部的长幼关系。加上隐然存在的物理空间概念并没有完全退场,当这些不同的关系纠缠在一起,空间问题就变得复杂起来。依托空间而构成的人物冲突,也趋于微妙。
第五十九回“柳叶渚边嗔莺咤燕”,写春天到来时,薛宝钗身边的大丫头莺儿和怡红院里的小丫头春燕折了一些嫩柳枝和鲜花编花篮,那块地正好是春燕家承包的。春燕的姑妈看见了心疼万分,不好拿莺儿怎么样,于是就把怒气出在春燕身上,对她又打又骂。莺儿去劝止,春燕的姑妈说:“姑娘你别管我们的事。难道为姑娘在这里,不许我们管孩子不成?”这里,大丫头莺儿的半个主子身份,使得小丫头春燕的姑妈无法对其撒野,但也不必对其尽什么责任,即便当时同处在一个物理空间的“这里”。不过,莺儿去劝阻时,她马上从“这里”的物理空间分出了一个长幼有序的礼仪空间,用管教孩子的理由,来为自己找借口。也就是说,礼仪空间的重要性,使得她不会让位于物理空间体现的一般人际关系,即便莺儿在场,也照样要管教。
1987年版电视剧《红楼梦》莺儿剧照
那么,莺儿又是怎么反驳的呢?莺儿说:“你要管,那一刻管不得?偏我说了一句玩话,就管他了?我看你管去!”莺儿的回应很有意思。春燕的姑妈将一个空间分割出了礼仪和物理两个部分,来强调礼仪的一方面。莺儿则引入了时间的概念加以反驳。言下之意,在一个物理空间的“这里”,“我”跟“你”没太大关系,“你”跟春燕在一个礼仪空间才建立了长幼关系,“我”也插不上嘴。但在一个有时间感的空间里,“我”和“你”发生了关联,因为是“我”说了话以后“你”紧接着去打春燕,这就在时间上产生因果关系了(从逻辑关系看,前后依次出现的两件事未必构成因果,尽管一般的思维习惯会将其认作因果),所以“你”的这种行为就是不给“我”脸,“我”就要在旁边看着“你”怎么继续打她。话说到这份上,就有点示威的性质了。在这里,当一个相对开放的物理空间意义上的冲突,被春燕的姑妈分离出了内部化的礼仪空间冲突时,莺儿通过在这个物理空间加入时间因素,把自己视为冲突的另一方而加入,以此将似乎可以封闭的礼仪空间打开了缺口,对春燕的姑妈形成了压力。
莺儿、春燕和她姑妈以及后来加入的春燕娘之间的矛盾,最终得以化解。这是因为,这种矛盾只是暂时的,彼此也没有构成根本的利益冲突。按照春燕劝慰她娘的话来说,“你若安分守己,在这屋里长久了,自有许多的好处”。
不过,也有个别小丫头,如小红、芳官等,并不怎么安分守己。她们或者无视这一空间的制约,与宝玉自由交往,实现情感的双向交流;或者不甘于自己与贾宝玉疏远的空间位置,总是找机会越过礼仪空间造成的阻隔,逐步靠近宝玉以获得关注,换言之,想通过逆袭,获得地位的改变。
小红是怡红院里的一个小丫头,平时没有机会进主人屋子让宝玉见到。有天,宝玉叫人倒水,身边大丫头都不在,小红才凑近宝玉身边伺候,也让宝玉第一次看到了这个长得不俗的小丫鬟。大丫鬟秋纹发现小红的举动后,对其加以严厉指责。小红顿生挫折感,因此变得心灰意冷,遂放弃宝玉,而把自己的情义渐渐移向了相对贫寒的贾芸。
1987年版电视剧《红楼梦》小红剧照
有意思的是,宝玉第二天一早,还没有梳洗就跑出来,装着看院里海棠花的样子,偷偷寻找小红。结果,看到在一朵鲜艳的海棠花掩映下,有个女子正低头沉思,由于看不真切,他不得不移开几步再看,果然是小红。脂砚斋有评语说这个场景是“隔花人远天涯近”,认为这画面具有诗的意境。贾宝玉想要看一个美人,结果这个美人却被花挡住了,那他到底是看花还是看美人呢,还是花和美人本来就是互相衬托的?但这个场景,真正的意义还不仅限于诗性的美感。关键倒在于,花为何会成为宝玉看美人的障碍呢?简单说来,宝玉当时心有顾忌,不得不借赏花来看小红。花是宝玉看小红的借口,也是一个障碍,甚至可以说是宝玉内心顾忌那些大丫鬟感受的一种表征、一种形象的化身。在屋内,宝玉和小丫头之间,有大丫头构成空间的阻隔;来到屋外,这种空间阻隔就被海棠花所替换。这样,空间问题既是社会礼仪问题,也是人的心理问题。脆弱的海棠花竟能成为宝玉寻找小红的阻挡,似乎也暗示了宝玉的心理脆弱。有这样的双重阻隔,小红最终放弃宝玉转向贾芸,是可以理解的。
相比之下,芳官似乎比小红要幸运一些。作为荣国府为元妃省亲演出买来的十二位小演员之一,戏班拆散后,芳官进怡红院,其地位本来是连小红也不如的。但芳官似乎在同伴中很得人心,受宝玉宠爱,并没有惹起大丫鬟的妒意。袭人甚至教她学着怎么把太烫的汤吹冷了再端给宝玉喝,晴雯更是让芳官自己先尝一口冷热情况,芳官当是玩笑不敢喝,晴雯就示范,芳官也就放胆喝一口,才端给宝玉。一个本来是连三等小丫鬟也不如的演戏者,被抬高至大丫鬟的地位,可以直接为宝玉端碗送水,这已经让人有点意外了。更让人意外的是,第六十三回为宝玉过生日,群芳开夜宴,大家喝醉了酒狂欢,最后芳官和宝玉醉倒在床上,两人同榻而卧。至此,本来的礼仪空间带来的主奴、男女间的距离感,被彻底抹去了,芳官的人生之路似乎上升到了一个丫鬟所能抵达的较高境界。可能是芳官心中本就不在意等级阻隔问题,也没有显露要改变地位的强烈诉求,所以能做到行事洒脱,没有引发同伴的妒意。
但如果视小红为人生的失败,芳官为成功,也许是言之过早的。同伴不妒忌芳官,反而加剧了一批中老年仆妇的怨恨。这里既有对她地位事实上改变的嫉妒,也因为仆妇们要比丫鬟们更有维护主子尊严、维护等级制的所谓“觉悟”,而芳官为人不够低调,也是原因之一。之前赵姨娘为贾环受欺骗事,找芳官寻事大吵,虽然被劝解开了,但毕竟结下了梁子。等到抄检大观园后,晴雯、四儿连同芳官等受宝玉宠爱的一批大小丫鬟,终被王夫人一并逐出怡红院。动了情感的贾宝玉,固然可以不忌讳喝下芳官已经喝过的汤,可以和她同榻而卧,但“要维持固定的社会关系,就得避免感情的激动。”(费孝通《乡土中国》)从这个意义上说,不同身份的男女间动真情,其实就意味着礼仪空间的格局改变,也意味着社会等级关系的动摇。让宝玉动心的小红知难而退,受宝玉宠爱的芳官、晴雯最终被逐,都说明了在传统社会中,建立在等级制基础上的礼仪空间,是很难安置人与人之间的真情的。而能在这一空间的裂缝中暂时安顿这样的真情,从丫鬟这方面说,即便其中有些人的真情带着点改变地位的功利性,仍然让人觉得弥足珍贵。(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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