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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评红楼”系列评论】
作者: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教授、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 詹丹
《红楼梦》中的邢岫烟出场较晚。
1987年版电视剧《红楼梦》,李伊饰邢岫烟
她是邢夫人的侄女,来京城住迎春处。虽家道贫寒,却端雅稳重,让惯于鉴貌辨色的凤姐也十分敬重。她上场没多久,小说就写了大观园里一场雪景,众姐妹纷纷穿上艳丽的冬装:
只见众姊妹都在那边,都是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独李纨穿一件青哆罗呢对襟褂子,薛宝钗穿一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羓丝的鹤氅;邢岫烟仍是家常旧衣,并无避雪之衣。
一色的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雪装,在这种富贵大气的着装中,也多层次地写出了守寡的李纨和不喜艳丽的宝钗的个人特色,特别是,提及了贫寒的邢岫烟并无避雪之衣。在突出贾府的气派时,也使描写不致呆板。当然,也为下一回写有心人平儿寻出凤姐的羽纱大氅送给岫烟作伏笔。
小说虽写邢岫烟穿的是家常旧衣,但她混在一堆富小姐里面,究竟有怎样具体的感受,并没有给出任何具体描写。也许我们可以猜测她可能的尴尬或者难堪或者悲哀或者愤懑,但是,也许这所有的猜测都只是我们的“以己度人”。第六十三回,在为宝玉庆生而群芳开夜宴时,宝玉对收到的妙玉拜帖深感惊讶,也对其落款“槛外人”感到不解,不知该如何回复。正准备找人请教时,恰巧遇到邢岫烟。岫烟对妙玉留下的拜帖所作的一番解释,让我们既深入一步理解了妙玉的为人,也明白了她与妙玉那种非同一般的十年之交,以及在思想情感上的契合处。虽说妙玉应该是她的蒙师,但她似乎反比妙玉更能悟到佛禅的精神,所以能笑评妙玉的古怪脾气,说她“生成这等放诞诡僻了,从来没见拜帖上下别号的,这可是俗语说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道理”。也难怪,宝玉会说岫烟是“超然如野鹤烟云”。
当我们对邢岫烟有了这样的认识后,回过头来再看夹在众姐妹的猩猩毡大氅中,惟独她穿一件家常旧衣服,别人看着替她难堪,平儿还特地给她找来衣服,但她本人也许并不在意,并没有把穿着问题太放在心上。于是,作者用最简省的一句描写“仍是家常旧衣,并无避雪之衣”,既说明了她生活确实简朴甚至贫寒,但也与“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的有关得道之人的描写风格息息相通。
小说中,不是让邢蚰烟直接来陈述自己的人生价值观,而是因为宝玉的询问,在回答有关妙玉情况的同时,来隐约写出自己的人生态度。这是作者一种颇具匠心的艺术处理。
《红楼梦》虽然以人物的日常生活状况为描写的主要内容,但关于人物描写的某种特色,尚需要引起我们的足够重视。当涉及重要人物时,他们的一些看似比较抽象的议论,常常会被作者纳入笔端。
宝玉批驳做臣子的“文谏死、武战死”等道理,林黛玉与香菱论诗之道,薛宝钗在帮助探春协理大观园时的论理治之道,以及劝宝玉留意于仕途经济之道、劝女孩子要多做女红等,湘云与翠缕的论阴阳、她所谓的“是真名士自风流”的表白,诸如此类,无不凸现出人物之于某种人生追求或者文化哲学的关联。薛宝钗在论到为人处世之道时,曾以“用学问提着”表达了她的一种立足于基础而又向高层次的有意识追求。其实,我们在这些重要人物的抽象的议论中,都可发现这种思想意识的深度拓展、每个人物所特有的一种智慧风貌。用一位理论家的话来说,“个人的思想,并不是抽象的一般结果,倒是每一个人的生活个性,凝炼在思想的充分展开中,并照亮了人的意识最幽深的方面”。它表明了,在曹雪芹笔下,人物的个性拓展,已经延伸至意识的最高层面。妙玉借邢岫烟之口所发挥的一番槛外人思想,用这种方式彰显人生哲学,则显得尤为高明。这是因为妙玉常故作高深,较少与人深谈,这样,不是由其本人,而是借邢蚰烟之口娓娓道来,就有了禅宗所谓的“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的趣味。同时,正因为孤高的妙玉能够与邢岫烟投缘,用邢蚰烟的话来说“承他青目,更胜当日”,而邢蚰烟对妙玉的介绍中,还可以带着点调侃的味道,这就把邢蚰烟自身的那种超脱性,那种人生志趣,也生动表现了出来。
不过,超脱如邢岫烟者能够热心为宝玉介绍妙玉为人,给他提回帖的建议,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她深得佛教随缘精髓的。
当宝玉对邢岫烟说他收到妙玉的拜帖而不知如何回复时,小说中写邢蚰烟的一段反应,很耐人寻味:
岫烟听了宝玉这话,且只顾用眼上下细细打量了半日,方笑道:“怪道俗语说的‘闻名不如见面’,又怪不得妙玉竟下这帖子给你,又怪不得上年竟给你那些梅花。既连他这样,少不得我告诉你原故。”
继细细打量宝玉后,又连用几个“怪不得”,其实说明邢岫烟平日并不在意宝玉,即使去年妙玉送宝玉梅花的事她也知道,但并没有让她上心去思考这件事。只是当宝玉把妙玉送帖的事告诉了邢岫烟,她才把两件事以及世俗之人的看法连起来重新理解,并促使她随妙玉缘,形成自身要帮助宝玉的行为动力。
这样,槛外人妙玉,又不时地烘托着槛内人邢岫烟的超然气质。在世俗社会中用一种随缘的态度待人接物,这不是邢岫烟人生的一种境界么?
理解了这一点,我们才恍然,她宁可守着自己的贫寒,在困难时把自己的衣服送到当铺去,也不愿意向别人张口。而当探春看到她身上没有装饰品,把裙上的碧玉佩赠送她戴,她也坦然接受下来。只是当她得知当衣服的当铺“恒舒典”居然就是要嫁过去的薛家开的,让薛宝钗开玩笑说“伙计们倘或知道了,会说‘人没过来,衣裳先过来了’”时,她才不觉红了脸一笑,但也并没有表现出太尴尬的样子。或者说,用这样尴尬的事来考验其反应,倒是作者故意设计的。
可以说,那种对生活困难和人际交往的难堪安之若素、坦然领受的心态,似乎是一个修行多年的得道之人才会有的。能够把这一点写得真切而生动,这是邢岫烟在小说中虽出场不多,却令人难忘的主要原因之一。(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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