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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评红楼”系列评论】
作者: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教授、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 詹丹
《红楼梦》写到过不少美食,有人根据其中提及的食材和菜肴名称,梳理出版了《红楼美食》《红楼梦饮食谱》等书籍。而扬州饭店、西园饭店等,还据此开发出颇具规模的“红楼宴”,红学家和大厨们曾组团出访,让大家品尝研发的饮食,受到不少海外华人的追捧。2004年,笔者在扬州西园饭店参加“《红楼梦》学术研讨会”时,也品尝过红楼晚宴,吃了传说中的茄鲞等佳肴。
2010年版电视剧《红楼梦》第二十集茄鲞剧照
把小说中提及的食材和菜肴加以考证梳理并供人品鉴,或者研制现实版的菜系,让人一一品尝。虽然无法评价这些美食与小说描写的感觉是否吻合,但据此引发人们新的食欲,让人在大快朵颐中,获得一种超越于感官享受的文化陶怡,这正是研究、开发红楼美食的价值所在。
按通行的观点,《红楼梦》虽主要是在北京写成,涉及的日常生活有着北方人生活的影子,比如经常提及人物上炕吃和睡,但曹家毕竟在江南有较为长期的生活积累。从曹雪芹曾祖父曹玺开始专任江宁织造,经祖父曹寅直到父辈曹頫在任上被革职抄家,他们在江南待了60多年。那种繁华岁月,给后辈留下了较为丰富的记忆。即使后来流落到北方,他们的一些生活习惯,有时也未能摆脱江南地区物质和文化的影响。据说,曹雪芹到北京后,仍然嗜好南方美食。裕瑞在《枣窗闲笔》中,记录关于曹雪芹的传闻说:“若有人欲快睹我书,不难,惟日以南酒烧鸭享我,我即为之作书。”这里提到的南酒和烧鸭,就是典型的南方饮食。
小说中,也有不少地方提及贾府中人保留南方饮食习惯的。比如最常见的,就是吃米饭而不是面食。南酒、绍兴酒等一类南方酒水,也是他们喜欢的,似乎男女都欢迎。第六十三回,怡红院的众丫鬟单独为宝玉过生日,特意藏下一坛绍兴酒,最后喝倒了好几个。当然,《红楼梦》毕竟是一部小说而不是食谱,所以即便提及了不少江南美食,也总是会把这些美食的书写置于特定语境中。在或详或略的书写中,为全面展示人物的生活状态或心理世界,为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起特殊的作用。依附于其中的江南生活梦,则若隐如现,贯穿始末。
1987年版电视剧《红楼梦》第二十四集。贾宝玉过生日,怡红院群芳开夜宴。
第十六回,贾琏陪黛玉把她去世的父亲林如海送回老家落葬,返回贾府后,贾琏的奶妈赵嬷嬷正好前来。凤姐因向平儿道:“早起我说那一碗火腿炖肘子很烂,正好给妈妈吃。”又道:“妈妈,你尝一尝你儿子带来的惠泉酒。”这里,火腿炖肘子是江南一道名菜,而惠泉酒,是用无锡惠泉水酿的酒。他们在一起兴高采烈地品尝江南饮食,是因为元妃被封为贵妃,而且恩准回家省亲。于是,赵嬷嬷和凤姐边喝惠泉酒,边争先恐后地谈起当初在江南接驾的事。谈论昔日的江南繁华岁月,与当下对江南美食的品尝组合在一起,感官的品尝与记忆的印象,似乎妥妥地互相刺激。这是江南故乡味道的品尝,也是昔日繁华梦的重温。
江南饮食不但打通了感觉和记忆,也打通了书里和书外的两个世界。
第五十四回,写贾府众人元宵聚会,袭人和鸳鸯因为刚遭遇丧母,没有参加,躲在怡红院里作伴聊天,老祖宗吩咐拿些席上的食品装盒送过去。宝玉当时没在场,路上碰到了送吃食的那些媳妇,就让跟随的丫鬟把食盒揭开来看。小说写端着食盒的媳妇们忙蹲下身子让宝玉看,见里面是“席上所有的上等果品菜馔”。这里并没有写出具体的果品菜肴名称,但恰恰是宝玉看的举动,对送给丫鬟的食物的关注,勾起了甲戌本中脂砚斋对江南美食的回忆,于是忍不住写下评语说:“细腻之极。一部大观园之文皆若食肥蟹,在此一句,则又三月于镇江江上啖出网之鲜鲥矣。”这里,不仅是宝玉对饮食的关注引发了脂砚斋的感叹,而且,一切细腻的文字描写,似乎都可以在阅读过程中,转化成一种江南美味的感官享受。文字释放的力量,与江南美食的力量,相得益彰。
江南是水乡,美食也以水产品显示特色。上述脂砚斋等提及的肥蟹、鲥鱼等荤腥自是江南美味,有些水生蔬菜,也有其不可替代的价值。
莼菜
第六十一回,写司琪让小丫鬟莲花儿吩咐厨房柳家的给她做炖蛋,厨房柳家的推说食料不够,被莲花儿揭老底说:“前儿小燕来说,晴雯姐姐要吃芦蒿,你怎么忙得还问肉炒鸡炒?春燕说荤的因不好,才叫你另炒个面筋的,少搁油才好。”长在江边的芦蒿,有着一股春天特有的鲜嫩气息,向来吸引着人的食欲。当然,作为一种蔬菜却要用猪肉或者鸡肉做配料,有意在食材上进行主次翻转,这也如茄鲞配料那样,是富贵人家才会有的一种做派。
不过,最值得讨论的,还是小说两次写到的江南名菜——莼菜。
“莼鲈之思”是著名的典故。晋代的张季鹰,因思念江南美食莼菜羹、鲈鱼脍而辞官洛阳,历来成为美谈。《红楼梦》第二十八回,写宝玉唱起当时流行的相思曲《红豆曲》。其中,咏叹恋人深陷相思苦恼中的感觉时,就是以江南日常饮食状况举例的,所谓“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玉粒”即米饭,“金莼”即莼菜,暗示了一位江南有情人的生活习惯。而以“玉”和“金”形容珍贵的米饭和莼菜难以下咽,也强调了愁绪之强烈。有意思的是,程乙本整理者不理解“金莼”与江南地域关联的特殊性,把“金莼”改为“金波”,居然让液体的饮料也能噎喉,不但违背了生活常识,也失去了特定的文化内涵。日前读白先勇的《细说红楼梦》,发现他认为脂钞本中的“金莼”之“莼”是怪字,转而欣赏程乙本的“金波”,实在是令人有些匪夷所思了。
另有一处是第七十五回,写贾府过中秋夜,各房都有菜装了食盒来孝敬老祖宗,老祖宗说吩咐过几次要把这一惯例去除,何以没照办?王夫人笑道:“不过都是家常东西。今日我吃斋,没有别的。那些面筋、豆腐,老太太又不甚爱吃,只捡了一样椒油莼齑酱来。”贾母笑道:“这样正好,正想这个吃。”贾母最终的话,似乎说明了,用莼菜调制成酱这样的江南美味,才是挡不住的一种诱惑。她之前几次严肃的吩咐,自然可以暂时搁置执行。而王夫人心领神会的笑答,颇有些拈花微笑的默契了。(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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