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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评红楼”系列评论】
作者: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教授、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 詹丹
几十年前,关于《红楼梦》涉及的江南方言问题,曾由戴不凡先生引发过一场讨论。他从《红楼梦》中有大量吴方言词汇存在这一事实,推测《红楼梦》的原作者并非曹雪芹,而是有人在一个熟悉吴方言的作者创作的初稿基础上,改用北京官话来重新加以润饰的。在他看来,同一个作家“决不可能既用京白又有苏白‘双管齐下’来写小说”,因此得出结论说,“它的原稿原是个难改吴侬口音的人写的(他还能说南京话和扬州话),而改稿则是一位精通北京方言的人的作品”。
1987年版电视剧《红楼梦》第14集“含耻辱情烈死金钏”剧照
对于这种观点,陈熙中、侯忠义等先生予以了有力反驳,认为戴不凡先生是把方言和方言词汇混为一谈了。此外,戴不凡认为书中有大量的吴方言词汇,显然是夸张之词,而且有太多的误判。就他所举的20个典型吴方言词汇来说,有不少是和其他方言区通用,有的则已被官话所吸纳,或者有些本来就不是地道方言。这些,陈、侯两位先生言之甚明,无需赘言。
笔者这里重提这场讨论,不是要从书中用到的方言来推论作者可能是谁,我们首先需要思考的是,就小说整体的遣词造句来说,作者对北方官话的运用是相当娴熟的,完全可以保持这种语言运用的纯粹性。但作者没有这么做,最主要的问题,不是像戴不凡说的,还改不了方言用词的习惯,或者定稿的作者没有把这些方言用官话来替换干净,而是觉得小说需要这样用。这跟作者的用语习惯没有必然关系,而是跟人物描写有关系。因为这些个别方言词汇,大多用在人物言语或者内心独白方面,成为人物形象描写的重要组成部分。
比如,吴方言骂人的“下作”一词,曾7次出现在小说人物的言语中,其中王熙凤说到3次,王夫人、刘姥姥、李纨和袭人各说了1次。“下作”是形容词,吴方言有时候在使用中,还和“胚”或者“胚子”组合成名词。不过在《红楼梦》中,除开袭人言说时作形容词外,作名词用的都有新的组合,并跟其他成分进一步结合。这显示出不同人物在使用同一方言词汇时,既有相同又有差异的表达效果。这里举几例来分析。
第三十回,写贾宝玉和金钏打情骂俏的话,被在旁假寐的王夫人听见,王夫人翻身起来,照着金钏脸上就打了个嘴巴,指着骂道:“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被你教坏了。”
第三十六回,凤姐从王夫人口中得知姨娘抱怨减少了丫鬟的月钱后,走到屋外,对着众人骂街似地说:“我从今以后倒要干几样尅毒事了。抱怨给太太听,我也不怕。糊涂油蒙了心、烂了舌头、不得好死的下作东西,别作娘的春梦!”
1987年版电视剧《红楼梦》第16集“刘姥姥嬉游大观园”剧照
第四十回,刘姥姥带板儿二进贾府,嫌板儿不守规矩,就打了他一巴掌骂道:“下作黄子,没干没净的乱闹。”
这三处骂人,都使用了“下作”这样的吴语词汇,是因为这样更能够表现言说者自身的情绪激动,以及泄愤的力量。这是共同的特点。差异在于,组合成的名词有很大变化。
王夫人是以“小娼妇”来定性这“下作”,其实是和之前宝玉与金钏的打情骂俏有一定关系。而凤姐这边,因为是骂街式的散漫,没有具体对象,“东西”是一个模糊的概念,与“下作”组合起来,其用词力量,在前面不断叠加的修饰语中被弱化了。或者说,“下作东西”不是凤姐要骂人的主要目的,倒是修饰语呈现的各种诅咒;什么“糊涂油蒙了心”“烂了舌头”“不得好死”,才是她骂街的意图所在。但借助“下作东西”这一主体的指认,凤姐是要引出各种诅咒。至于刘姥姥,在“下作”后用“黄子”(即讨厌之人)这样的俗语来组合,还是为了强调乡野之人的身份特点。这是因为,在“下作”之类的方言已被贵族频频使用时,还需要用“黄子”这样的俗语,才能把刘姥姥的言语风格进一步拉到尘土里去。
有意思的是,第四十六回,写好色的贾赦企图讨鸳鸯为妾,鸳鸯坚决不从,还跟平儿、袭人等说起此事,当时袭人议论道:“真真这些话论理不该我们说,这个大老爷,太好色了,略平头正脸的,他就不放手了。”也许是程乙本觉得“太好色”这样的形容还不够有力,所以把它改为“太下作了”,这么一来,当然指责的意味更浓,感情色彩也更强烈了。但问题是,袭人一向是恪守伦理规范的,奴才应守的规矩她总是相当自觉。所以,在指责贾赦“太好色”前,特意要做出不该说的声明,而且还在“大老爷”前冠以“这个”,其实是要把他从一般意义上的老爷中区分出来,为自己说出不尊敬的话,留出回旋余地。措辞这么小心翼翼,却又像程乙本那样改为方言“太下作”以强化感情和贬低的力度,其实是欠妥的。
1987年版电视剧《红楼梦》第20集“勇晴雯病补雀金裘”剧照
再比如,吴方言“过人”,是生病传染的意思。第五十一回写晴雯感冒,不想回家去养病,就让宝玉一边悄悄请大夫诊治,一边让人向府里大奶奶打招呼。大奶奶让人回复说,如果吃了药不好,还是需要回家去养,“恐沾带了别人事小,姑娘们的身子要紧的”。话说得很冠冕堂皇,其实还是怕晴雯把病传染给了别人。晴雯气得边咳嗽边喊道:“我那里就害瘟病了,只怕过了人!我离了这里,看你们这一辈子都别头疼脑热的。”这里,晴雯的情绪十分激昂,反弹强烈,再加上本就是火爆脾气,所以她说出 “过了人”这样的方言就比较合理。
一般而言,人在激动时容易说本乡本土的方言,即使基本言语方式是官话。或者说,恰恰因为是以官话为基本言说方式,方言就成了对常规的偏离,并因为偏离而增强了表现力。这是言语的偏离,也是情感、情绪的偏离。
但采用方言描写的意义还不止于此。
第七十一回,写司棋在跟她的表弟幽会时被鸳鸯看见了,鸳鸯当时说的是“要死,要死”,这个“要死”是什么意思?蔡义江先生曾指出,庚辰本点去“要”字,在旁边改为“该”,这样就把“要死,要死”改为了“该死,该死”。其实“要死”是江南方言,里面既有官话“该死”的责备意味,也有表现女子羞于闻见的状态,是看到不该看的东西后情不自禁说出的话。它与官话“该死”有着微妙的区别,或者说,比“该死”的含义要更丰富些。不妨说,当读者用官话的方式来理解、解释方言的对应词汇时,给出的义项,有些是不能涵盖其全部意义的,这就不单单是情感或者情绪的差异问题。
总之,《红楼梦》的作者在以基本的官话表达方式让广大读者便于理解时,也并没有完全放弃方言的表现力。怎样适当引入一些方言词汇并加以恰到好处的运用,以增加言语刻画人物的生动性,这也体现出作者的一种艺术匠心。(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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