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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评红楼”系列评论】
作者: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 詹丹
多年前,有学者在论及《红楼梦》里人见人厌的赵姨娘时,曾大胆提出一个论断,认为赵姨娘未必就一直这么坏的,她开始是小心翼翼做姨娘,不似现在如此嚣张,只是“随着亲生子女的长大,她日益坐稳了如夫人的位置,嫡庶间的矛盾和仇恨才逐渐凸显出来”。这样说,似乎是力图从动态的而不是静态的视角来分析人物形象,力图从人见人厌的赵姨娘身上,发现她刚开始当姨娘的闪光点,以显示一种人的性格多元化的特点。最近,又有人从《红楼梦》中人物性格是随着环境变化而变化的这一创作原则出发,来同样说明赵姨娘的过去应该是比较和善的。甚至更进一步,慧心独具地举出贾宝玉的一段话,认为“女孩是珍珠,嫁了汉子就变成死鱼眼睛了(越发注重利益,尤其是有了可以凭借的资本之后)”,来作为赵姨娘当初善良的“最好的侧面证据之一”。(笔者按:《红楼梦》原文中,贾宝玉的论断分三阶段,即女孩是宝珠,嫁了男人成死珠,老了才成鱼眼睛。)
1987年版电视剧《红楼梦》剧照
这真是不说还算好,越说越糊涂了。
按照贾宝玉的逻辑,开始当姨娘的人,已经嫁了汉子,与宝珠样的女孩子早没了关系。他在另一处还特意强调,女人一嫁男人就染上了男人气味,比男人还混账。为什么赵姨娘开始当姨娘时,反倒可以例外,反倒可以让人觉得善良?论者以贾宝玉的话作论证,岂不是逻辑混乱吗?贾宝玉论女性的一般原则,怎么可以用来佐证曹雪芹创作人物的原则?把小说人物等同于作者,这岂不是缺乏文学常识么?凡此低级错误,无需辩驳。倒是这里涉及的理解文学的两大误区,具有一定普遍性,不能不提出来加以辨析。
首先,强调人物性格的多元性、复杂性,强调人物性格随着环境而改变,是建立在马克思的经典观点,即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基础上的,是有相当合理性的。但马克思提出这一观点,有一个基本前提,强调这是就人的现实性而言的。马克思认为,对人的本质加以认识,要把视野从抽象转向具体,转向社会现实,转向人的社会关系。这一转向是有革命意义的。但强调人的本质的现实性,并不意味着就必然要否认人的本质的理想性。马克思主义者一直是把人的自由、人的解放,作为人的理想化的本质加以追求和奋斗的。也就是说,人既有受现实羁绊、受环境必然性制约的一面,也有着能动的、向着理想的自由王国飞升的一面。但既然这种理想追求本身也是一个无可回避的心理事实,那就必然会在颇具创作能动性的作家笔下得到展现。更何况,即使就人的现实性而言,其性格受环境制约、因环境变化而变化,也是各人有各人的具体情况的。
就实际情况来说,文学作品中的优秀人物形象,未必全都是性格复杂、能够体现出错综社会关系的。所以,英国小说家福斯特在《小说的几个方面》一书中,把人物分为扁形人物与浑圆人物两大类型,认为扁形人物是围绕着单一的观念或素质塑造的,而如果这种观念或素质是一种以上的或者发展变化的,就是浑圆人物了。他的分类和说明,接近于我们通常所说的性格单一和复杂这两类人物。福斯特提出,塑造扁形人物本身,也许并不像浑圆人物那样是很大的成功,但对表现某些特定内容和风格,比如表现喜剧色彩浓郁、讽刺性强的人物时,扁形人物要比浑圆人物更合适。关于扁形人物,福斯特曾以英国最伟大的小说家狄更斯创造的人物形象作为成功的例子,说明我们对文学人物性格的理解,不能只偏向浑圆一种类型。而赵姨娘这一人物性格,就属于颇具讽刺色彩的一类,是适合用单一性格的方式来呈现的。此外,同一部作品在刻画人物群体时,把浑圆人物与扁形人物结合起来描写,艺术效果就更好。即便脂砚斋提出《红楼梦》塑造人物是打破了“美则无一不美”“恶则无一不恶”的模式,但这一模式的打破,并不是无差别地适用于小说中的每一个人物。有些论者非要把赵姨娘这一人物性格往多元上拉,既是对单一性格人物的理解存有偏见,也是对人物多元性格的理解陷入了新的教条。
1987年版电视剧《红楼梦》剧照
其次,文学常识告诉我们,人物的生命仅仅存在于文本之中(伊格尔顿语)。文学作品毕竟不能与生活等量齐观,所以出自生活中常情常理的推测,比如环境差异对人造成的性格改变,其结论未必就符合作品实际。一个简单的事实是,小说的人物只在作品中生活,不多也不少。当作者没有写到他们的其他方面,甚至连起码的暗示都没有时,我们有什么理由说一个人的性格必然就改变了,而没有可能是作者有意不让她发生变化?如果真发生变化,又凭什么一定是从过去的好变成了现在的坏,而不是从过去的很坏变成现在的更坏或者并不很坏呢?如果说赵姨娘坐稳了如夫人的地位,才凸显了嫡庶的矛盾,那么,当她还没有子女时,那种心理的焦虑,不是也很有可能让她脾气暴躁、醋意大发吗?就像《金瓶梅》中的潘金莲那样,对李瓶儿的儿子充满了仇恨。这不是也很有可能吗?但,这一切的一切,其实都是没有根据的猜测。作为阅读的自娱自乐当然悉听尊便,但作为一种严肃的学术讨论,应该有相当的客观性和开放性。毕竟,对于赵姨娘的过去,作者的描写是空缺的,或者说她的过去,已沉没在小说历史的黑暗中。
面对这样的历史黑暗或者说描写空缺,不论是作者的有意安排,还是无意忽略,评论者都无需以自己的生活经验或者社会实际来加以填补,无需用我们的智慧之光,来照亮这一片历史的黑暗。如同我们不会把她性格中已经清晰呈现出来的内容,放到黑暗中来故弄玄虚。黑格尔在批评谢林的绝对哲学时,曾用了一个比喻,说“黑暗中的一切牛都是黑色的”。是的,我们借用这个比喻也可以反过来说,把黑暗中的牛放到光亮中来也并非明智之举。因为像《红楼梦》这样伟大的作品,它不单单是在简单地呈现牛,更有牛所处黑暗的那种特殊状况。所以,如果我们确实需要推进分析,就不适合在几乎没有依据的前提下来推断出赵姨娘过去一段光鲜的历史,而是应该追问,这一人物过去的历史空缺究竟意味着什么?这种空缺与其他人历史的空缺或者不空缺形成了怎样的一种复杂关系,又显示出怎样的整体上的描写意义?诸如此类的追问,才会减少分析的机械之病。
总之,既写出人物性格的多样化,也写出人物性格的单一性;既清晰呈现人物的动态发展,也让有些人物的历史呈现出一种黑暗不清的状态或者理解上的空缺,以此来展示社会人生的丰富和理解这种丰富的复杂,这是《红楼梦》吸引我们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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