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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评红楼”系列评论】
作者: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 詹丹
新中国成立七十年来,对《红楼梦》一书,人民文学出版社主要出版了两种由红学家整理校注的本子,发行量都相当大。
1950年代初到1970年代末,出版的整理本以清代程伟元印刷的程乙本为底本;1980年代初至今,出版的整理本主要以脂砚斋钞本庚辰本作前八十回底本,八十回后内容则因为脂钞本缺失,用了程甲本为底本,这个整理本,也就是通常说的新校注本。如果作为对照阅读,两个版本不妨同时用。如果以阅读一个版本为主或者只读一个本子,当然是以庚辰本为底本的新校注本为首选。理由很简单,因为从整体的思想艺术看,庚辰本远好于程印本(特别是程乙本)。
清代的程伟元在乾隆五十六年(1791)印刷出版《红楼梦》时(俗称程甲本),纠正了脂钞本上的一些脱漏、别字等抄写上的技术性错误,并且补全了脂钞本缺失部分,使得小说的可读性大大增强,也提高了小说的接受度。但因程印本的编纂者对原著的文意理解得不够透彻或者习惯于自作聪明,所以其改动,在纠正技术性错误的同时,又增加了不少新的错误。不仅如此,不少改动,还歪曲了原作的思想性、拉低了艺术性。乾隆五十七年(1791),程伟元等人在程甲本的基础上又作了改动,单单前八十回就改动了一万字左右,这些改动,固然也纠正了程甲本遗留下的错漏,但同样发生了不少不该改而改动的现象,导致王佩璋、刘世德等学者在对照了两个本子后,得出“越改越坏”的结论。
程印本纠正脂钞本的错别字、脱漏等技术性错误,我们容易发现,但是有关思想艺术的改坏,有些还不易被察觉,下面稍稍举例加以说明。
第四回的庚辰本回目是“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在程印本的回目中,成了“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判断葫芦案”。虽然只改动了一字,但批判的力量被削弱,而且从句子对仗艺术来说,让“判断”这样的联合式结构来对“偏逢”这样的偏正式,也是不工稳的。
第七回,宁国府的老奴焦大喝醉了酒乱骂人,说是“咱们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这是醉酒人的口吻,相当形象。但程印本改为“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字面逻辑上是对的,但酒醉人的生动口吻看不到了。
也是在这一回,周瑞家的受薛姨妈之托,把宫里的绢花一一送给贾府里的众姐妹,送到林黛玉处,黛玉问了一句:“还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周瑞家的回答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黛玉马上冷笑说:“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庚辰本中,周瑞家的的回话,结尾有两个“了”,而在程印本中删去了后一个“了”,改成“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粗看似乎是一个极为枝节的问题,无足讨论。甚至也有人认为程印本表述更简洁,或者说语气也有了变化感,也许更值得称道。但细细玩味,却发现这一改动是败笔。因为周瑞家的见黛玉询问,误以为黛玉担心宫花是单给她的,不好意思接受下来,所以特意告诉她,各位都有了,这是留给她的了。两个“了”,表示一切都安排得妥妥的意思。这种安慰和强调,与接下来黛玉的激烈反应,恰成鲜明对比。也说明周瑞家的的解释,那种语气,是在不了解黛玉个性前提下的自作聪明。类似文字上的细微改动,其实表明了改动者对作品思想和人物形象表现的精微处还缺乏相当理解。
遗憾的是,近年来,全国推行九年义务制统编教材,《语文》教材九年级上选入“刘姥姥进大观园”片段,还是用程乙本为底本的整理本,对照庚辰本,就能发现一些描写失误的地方。
比如老祖宗带刘姥姥坐船去探春住所时,正赶上开早饭时间,王夫人问在哪里摆放早饭,老祖宗说:“你三妹妹那里就好。”但是在程乙本(程甲本同此)中,删除了“就”字,改为“你三妹妹那里好。”把本来是基于去探春屋里的前提而需要的一个“就”字抹去了,这样,选择在探春屋里开早饭,成为一个泛泛的“好”的判断,显然失去了老祖宗说话应有的那种稳重和妥帖。
再如,在探春屋里开早饭时,先交代了薛姨妈在自己住处吃了早饭,因为薛姨妈一家是常住在贾府,日常生活是自家负责的,她进大观园凑热闹,已是用过早饭,只坐在旁边喝茶。所以当刘姥姥说话引得众人大笑时,只有薛姨妈是把茶喷到了探春裙子上,而史湘云则喷出的饭,探春也是把饭碗扣到了迎春身上。但在程乙本中,一概改为茶和茶碗,这一改动,不但没有了层次感,也没有体现出薛姨妈日常生活的特殊性。
当然,程印本改动脂钞本,只是一个笼统的说法。有些改动,程乙本继承了程甲本等版本,是程印本共有的;有些改动,程乙本与程甲本也不同。
第三十四回写宝玉挨打后,薛宝钗去探望。庚辰本写的是:
宝钗见他睁开眼说话,不像先时,心中也宽慰了好些,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说的话急了,不觉的就红了脸,低下头来。
程甲本删除了“心里也疼”的“疼”字,以照应“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这一交代。这样改,当然有其合理性。不过,程乙本干脆把下文也改了,形成这样一段描写:
(薛宝钗)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有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不觉眼圈微红,双腮带赤,低头不语了。
这里,删除本来是耐人寻味的一个心理活动“自悔说的话急了”,增加对害羞神态的描写,这就让描写流于浅表了。因为,当薛宝钗说了不该说的话而向宝玉流露出真情时,她没有把这归结为自己的失礼,而是理解为话说得太急。这说明,真情的流露对薛宝钗来说过于离经叛道,她只能用一种自己可以接受的方式来面对它。这样一种内心世界的深刻表现,自然落在了改写者的理解范围之外。这才是不少学者指责程乙本越改越坏的重要理由。(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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