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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评红楼”系列评论】
作者: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 詹丹
林黛玉在书中刚登场,似乎就笼罩在亲人死亡的阴影中:家里人丁本来就不兴旺,先是一个年纪不满三岁的弟弟夭折,一年后,母亲贾敏又撇下她而离去。只剩得她与父亲林如海孤苦伶仃、相依为命,而在她进贾府后没几年,父亲也撒手人间。活在人世间,亲人死亡的阴影,竟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降临到黛玉幼小的心灵上。
1987年版电视剧《红楼梦》剧照
亲人曾经的厮守以及后来的一一离去,不仅仅意味着悲剧性的生活状况,也影响着黛玉的个性气质。
黛玉的聪慧有目共睹,我们固然可以说,年幼时,因为父母把她当儿子一样,教她读书识字,遂使她的才智得到培养,但同样不可忽视先天的遗传因素。或者说,作者的艺术匠心,也让我们产生了这方面的联想。《红楼梦》中有关人物的命名,多少与个性或者命运有所对应。这一点已是大家的共识,无需赘言。但大家似乎忽视了,林黛玉的母亲名唤贾敏,而敏字,正是聪慧的意思。黛玉念书避讳,又常把敏字读作密,同样是有心思细密的含义在。所以,从林黛玉的聪慧联想到她对母亲基因的承继,大概是“虽不中,不远矣”。此外,贾敏在世时,与女儿的感情应该不错,时时有家常叙谈,所以林黛玉进贾府,眼里看到的是陌生的环境和陌生的人,心里头却总有母亲的闲谈来比照。不但如此这般把母亲以前说过的话又重温了一遍,还可以据此看出,贾敏对人物的评价是如何影响了黛玉的看法。例如,黛玉向王夫人转述母亲对宝玉的评价,说是“在姊妹情中极好的”,就准确定下了宝玉的基调,似乎也暗示了林黛玉以后与他可能有的一种关系。
在小说中,有意构成一组对照的是,黛玉是在母亲去世后来到贾府的,而另一重要人物薛宝钗也是在父亲早年亡故的前提下,来到贾府开始另一种生活。
让宝钗成为黛玉的一个对比性形象,是作者显而易见的构思,许多学者对此进行了探讨。但是,这种对比的逻辑贯彻得那么彻底,甚至在设计家庭亲人的去世方面做起了文章,还是让我们有些意外的。
同样是亲人去世,对黛玉来说是感情的打击,对宝钗来说却成了理性的磨练。我们从两人的个性差异中,可以看到黛玉重情而宝钗偏重理性。也许,在一个家庭中,父亲总容易让人想到理性,母亲则易于让人想到感情。如果双亲俱在,那么,父亲的理性和母亲的感情似乎都应该传承给自己的孩子。然而,奇怪的是,黛玉的母亲和宝钗的父亲早早去世,似乎并没有显示一种传承的中断性,倒是相反,让各自对应于去世亲人的不同精神世界愈加发展起来:黛玉的感情是那么充溢,而宝钗的理性又是那么稳定。他们似乎在没有得到亲人养料充分滋养的前提下,迅速填补了离去亲人的那个精神世界的空缺。如果黛玉因为父亲的后来去世,让我们难以分析这种精神世界在一个整体家庭中所显示的各自定位,那么在薛宝钗的家庭中,我们发现,父亲的去世,使得她或多或少取代了父亲的位置,使得这个家庭在精神资源的分配和贡献中,又重新获得了平衡。这样,薛姨妈似乎分得了情,薛宝钗分得了理,而薛蟠,则分得了性。这样的互补,使薛宝钗至少在家庭内部,精神世界仍可以取得一种自足圆满,也不会过于依赖外面的世界。这跟林黛玉有很大的区别。所以,在笔者看来,黛玉与宝钗的对比,不仅在于父母的气质差异有可能给女儿带来影响,而且,还在于亲人的去世,给两人不同的精神世界带来的深刻变化。
1987年版电视剧《红楼梦》剧照
然而,小说作者似乎有意要把这种去世者对存活者的影响进一步拓展开去,不但黛玉、宝钗有这方面的类似经历,甚至贾宝玉也相仿。只不过,对于贾宝玉来说,作者设计了去世的哥哥贾珠这样一个人物。贾珠对贾宝玉的影响也比较曲折。因为贾珠的去世,最直接影响了李纨的生活,对年幼的贾宝玉来说,不会有多少切肤之感。只是由于贾政和王夫人,才把这种影响又折射在贾宝玉身上。
贾珠虽然勤奋好学,十四岁就进学,二十岁就娶妻生子,只是天不假年,致使其过早夭亡。因为有这样痛苦的生活记忆,贾政和王夫人把贾珠的弟弟也是他们夫妇俩惟一的儿子贾宝玉,推向了一条如此自相矛盾的道路。
一方面,既然在嫡生的儿子中不能再指望别人,就应该把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的惟一希望都压在宝玉身上,驱使宝玉刻苦用功。这一点,也在情理中。贾政看到宝玉就问其功课,以致人们把老爷问宝玉功课,成为理解他们父子见面的最重要内容,也就不奇怪了。另一方面,正因为王夫人只留下这惟一的儿子,所以既指望着靠他来实现母以子贵,同时也担心逼得过紧,万一用功过头,再有个三长两短,一切都无从谈起。这样,不敢严格管教他,同样在情理中。这样的矛盾,似乎被贾政和王夫人各有侧重地分担着。但如果只看到贾政对宝玉严的一面,王夫人对宝玉宽的一面,也是失之简单的。因为在贾政的威严背后,有时是无奈(例如宝玉挨打这一幕),有时是慈爱的情感和态度隐约可见(例如宝玉试才题匾额)。而对王夫人而言,仁慈与宽容的背后,有着丝毫不亚于贾政的严厉态度。不过是,贾政的严厉是对着宝玉本人的,而王夫人的严厉是针对着宝玉周围人的,采取了一种近乎“清君侧”的手段。这种态度在小说中贯穿始末,所以在黛玉刚进贾府时,王夫人就叮嘱她别去搭理宝玉,一直到后来指斥金钏,驱逐晴雯,无不采取同一策略。其实,王夫人的严厉,在与袭人的一段对话中便可见其大概。袭人在宝玉挨打后,也以类似“清君侧”的建议符合了王夫人的固有思路时,王夫人突然把袭人视为自己的知音,对她推心置腹,说起了自己的苦衷:
由不得赶着袭人叫了一声“我的儿,亏了你也明白,这话和我的心一样。我何曾不知道管儿子,先时你珠大爷在,我是怎么样管他,难道我如今倒不知管儿子了?只是有个原故:如今我想,我已经快五十岁的人,通共剩了他一个,他又长的单弱,况且老太太宝贝似的,若管紧了他,倘或再有个好歹,或是老太太气坏了,那时上下不安,岂不倒坏了。所以就纵坏了他。我常常掰着口儿劝一阵,说一阵,气的骂一阵,哭一阵,彼时他好,过后儿还是不相干,端的吃了亏才罢了。若打坏了,将来我靠谁呢!”说着,由不得滚下泪来。(第三十四回)
一句“先时你珠大爷在,我是怎么样管他”,似乎表明了王夫人的严厉。而此后表白自己的无奈,似乎也挑明了去世的贾珠给宝玉的生活带来的持续影响。
总之,让已经去世的人物对主要人物的生活和个性塑造,仍然发生直接或间接的持续影响,《红楼梦》通过这样的写作手法,把人物社会关系的特殊性,展现得更加错综复杂了。(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