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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评红楼”系列评论】
作者: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 詹丹
四季变化万象更新,是自然界的常态。人处其间,既受自然规律制约,体现出与自然万物共有的常态性,也因人的社会性,体现出不同于自然物的特殊性。在《红楼梦》中,通过情节的生动展开,力图把人和自然万物同与不同的两面性及其交织具体呈现,这成为小说的一个重要内容。
《红楼梦》开头表明,为区别于史书,采用了“无朝代年纪可考”的叙述方式。也就是说,有关情节的时间线索,比如在年、月、日记录方面,有意处理得模糊和隐晦,与此同时,又以四季推移作为时间记录的重要依据,如同古人说的,“虽无纪历志,四时自成岁”,构成有些学者所谓的“四季叙述模式”。但小说书写四季变化的清晰印迹,不仅仅是记录时间,更是要把四季变化形成的自然特点,与人的生活状态结合起来,要让自然属性,也成为思考人物形象的一个维度。正是从这一意义上看,《红楼梦》中涉及四季景物以及人物相应活动的许多描写,比如春困发幽情,夏暑乘阴凉,秋日赏菊花、吟新词,冬日踏雪采红梅、吃烧烤等,都值得我们以此新维度来重加思考。
限于篇幅,这里仅以第五十九回关于春天里发生的一件冲突琐事为例,来稍加讨论。
此前,大观园中的花卉树木已交由春燕母亲及其姑姑承包管理,有不少收益,所以很忌讳别人来采摘。时值春天鲜花盛开、柳枝吐叶的季节,住在宝钗处的湘云两腮发痒染上杏瘢癣,宝钗遂让莺儿去黛玉处,取蔷薇硝来涂抹。蕊官同莺儿结伴而去,来回都经过柳叶渚,看到吐绿的柳和开放的鲜花,就摘柳枝鲜花编花篮玩。当时,春燕过来聊天,并提醒,承包这一片花木的她母亲和姑妈,看到他们这样采摘,一定会抱怨。说话间,她姑妈已过来,见了莺儿在采摘,就旁敲侧击骂春燕没照看好花木。此时,单纯的莺儿还开玩笑,说就是春燕让她编花篮的,更引得她姑妈来打骂春燕。随后,春燕母亲何婆也来追打春燕,虽有莺儿从旁劝阻却不起作用。最后麝月暗使小丫鬟请平儿来收拾局面,平儿没空,传话过来撵走何婆,何婆舍不得这份差事,服软求饶,此事才算平息。
值得注意的是,作为春天里发生的人物言行冲突,春天的自然性在多个层面得到了体现。首先,湘云染上杏瘢癣,就是人受季节变化影响而发生的物候性的征兆,似乎是应对于自然的和谐,却又对人的自身机体造成暂时的不适,于是需要用自然物加工成的蔷薇硝来涂抹,在自然物的层面寻求一种与外部自然以及内在生命体的新和谐。所以,尽管从情节发展逻辑看,湘云染上杏瘢癣这一状态设计,目的是引发莺儿去潇湘馆取蔷薇硝,让她来到户外为大自然的春光所感发,产生编织花篮的冲动,再进一步引发与春燕姑妈、母亲等的冲突。但这里不仅仅是情节的展开关系,也是从人与自然的角度,构思了大自然影响于人的生命体的一条线索。
其次,是莺儿编织花篮。在小说第三十五回的“黄金莺巧结梅花络”中,莺儿已经把自己的心灵手巧、善于编织的形象呈现到读者面前,不过这一次编织鲜花篮,却有着不一样的意味。小说写蕊官陪着莺儿出门一路说笑,来到柳叶渚,走上柳堤,接着写道:
因见柳叶才吐浅碧、丝若垂金,莺儿便笑道:“你会拿着柳条子编东西不会?”蕊官笑道:“编什么东西?”莺儿道:“什么编不得?玩的使的都可。等我摘些下来,带着这叶子编个花篮儿,采了各色的花放在里头,才是好玩呢。”
这段文字,开头提到的柳枝美景,还是早春景象,而前一回写到了清明时节,已是仲春。所以清代评点家张新之认为“写景尚如此,留春之意深矣。”这虽然也是一种说法,但还是太拘泥于现实,忽略了小说的虚拟性。更重要的是,这种着意于初春时节的描写,是要凸显自然生命力开始在柳枝萌芽,这种从无到有的大自然杰作(这也是“作”的基本词义),在一定程度上是对才女心思的一种感发和感染。如同万物生机的自然流露,人的巧思也会向着外部世界自然而然地打开。所以,当莺儿见此景象笑问蕊官会不会编东西时,其实不是真要从蕊官那里获取一份答案,只不过是她急于要将体现自己的那份心灵手巧的美,找个借口呈现出来,从而跟自然万物的生机,构成和谐的应答。
其三,春燕的快人快语。莺儿编织花篮采摘了许多嫩柳枝和鲜花,让承包这一片的春燕母亲、姑妈心疼不已,但莺儿毕竟是宝钗的大丫鬟,不但地位较高,且是贾府亲戚家的,不能指责。所以春燕加入,再让莺儿说一句是春燕叫她编织的玩笑话,才使两位老婆子打骂春燕而引发的一连串冲突成为可能,但这仍然是情节逻辑的问题。而在人与自然的关系层面,春燕快人快语说出的一大段话,也有着不容忽视的意义。她引贾宝玉说女孩子是珍珠、老婆子是鱼眼睛的“混账话”,来指责自己的老母、姨妈、姑妈越老越看重钱了。同时,还算了一笔细账,把她们几个老底揭穿,虽然声明“不好向着外人”反说她们的,但又滔滔不绝地反复说她们“可笑不可笑”,令人实在忍俊不禁。也许在《红楼梦》里,春燕这段话是丫鬟所说的最为奇特的。当然,小红替凤姐传的一段话也奇特,但那段能把几家子事情一口气说清楚的话,主要体现出小红的思路清晰、口齿伶俐,而春燕的这一长段话,则体现了她的一派天真烂漫,毫无心机,颇有自然之真趣。我们听着春燕在柳叶渚长篇的自说自话,似乎听见了燕子在柳枝上叽叽喳喳、啁啾不已。
据此,我们回过头来审视这一回的目录,也感受到了别样意味。
第五十九回的回目是“柳叶渚边嗔莺咤燕,绛云轩里召将飞符”。相比于“绛云轩”明确的地点和“召将飞符”代指的平儿口信,作为语境的“柳叶渚边”和“嗔莺咤燕”的行为,其意义就远为丰富。因为“莺”和“燕”,不单单指大丫鬟莺儿和小丫鬟春燕,也关合到自然界的莺燕,从而暗示了人与自然物相通的创造力和真趣味,并进一步与环境“柳叶渚”构成了大自然应有的和谐关系。正如清代评点家王希廉所说的“一莺一燕,定须春色平分”,而纯然出于私利目的的老婆子的嗔怒和叱咤,就不仅仅是对人的指责,也是对这种自然和谐关系的破坏。(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