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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评红楼”系列评论】
作者: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 詹丹
在《红楼人物的整体布局及出场特点》一文中,笔者依据《红楼梦鉴赏辞典》的人物条目,对《红楼梦》出场人物的男女比例有基本统计:在收入词条的近600人中,男性略多于女性,约占总人数的百分之五十五,但在这众多男性中,稍稍给人留下好印象的,实在屈指可数,正面形象基本还是以女孩子为主。所以如此,从贾宝玉说的一番怪论中能大致猜测作者的价值取向。所谓女儿是水做的,让人觉得清爽;男人是泥做的,浊臭逼人。在这样的格局中,贾宝玉一出场,因讨厌读正经书,缺乏上进心,被有人定性为“孽根祸胎”“混世魔王”,是“无能第一”“不肖无双”。但他地位高贵又长相不俗、做人乖巧尤其能体贴女孩,还是慢慢成了《红楼梦》里许多人心目中的好男人标杆,并不时影响到他们的是非判断。
比如年老的贾赦贪图丫鬟鸳鸯的美色,想纳她为妾,遭到鸳鸯的断然拒绝后,就自作聪明地认为鸳鸯是看上了宝玉才拒绝他的。又比如,贾琏和尤二姐等商议尤三姐的对象问题,尤三姐虽有了心仪之人柳湘莲,但先不说破而让大家去猜,贾琏就说一定是宝玉,尤二姐和尤老娘也深以为然。凡此判断失误,只不过说明了,宝玉作为好男人形象在人们心目中形成的趋同性认识,而这种认识又造成了某些人(例如贾赦)或多或少的自卑心理。
当然,相比之下,贾宝玉给贾赦造成的自卑心理只能算一种偶发影响,而对同父异母兄弟贾环来说,这种影响就成了一个巨大阴影,投射在人生道路上,内化成无法摆脱的心结,似乎一路影响了他的处世方式。
贾环是贾政之妾赵姨娘所生,在小说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已经提及,只是语焉不详,比较含糊,所谓“其妾后又生了一个,倒不知其好歹”。贾环正式出场,一直延宕到第二十回。倒是之前关于他行踪描写的空白或者有意回避,颇耐人寻味。
第三回林黛玉进贾府,出场见面的男性就贾宝玉一人,这当然是为了凸显贾宝玉的重要地位和他与林黛玉的特殊关系。但此后,第九回写众顽童在学堂打闹,打闹的场面描写中,还提到了在旁观战而不愿参与的贾兰,却并没有提贾环;第十八回写元妃省亲,又说贾环从年内就开始染病,在闲处调养,所以也没他的出场描写。这样的安排,一方面可说是作者回避了描写的难题,比如在闹学堂的两方冲突中,该如何确定贾环的立场,而如要安排元妃与贾环见面,又该如何恰当描写各自的言行,凡此,都是比较棘手的问题。另一方面,让贾环在小说进程中姗姗来迟,其实也可理解为是作者对某些人物加以边缘化构思的一种策略。
与这种边缘化策略相关的是,贾环在第二十回正式登场,是在与丫鬟莺儿为一点小钱的争执中开始。无论从性别还是主子的地位来说,都显得有些不伦不类,而这种不伦不类,正显示出作者对贾环在小说中的基本定位。如同后来大观园中宝玉和众姐妹的一切娱乐活动,包括探春发起的诗社,始终没把贾环带进。据此,清代评点家王希廉说:“环三爷出场,便就此等小事写起,其品地已定。”这句点评,还是比较到位的。
总体来看,小说有关贾环的几次活动描写,作为正面形象的贾宝玉对贾环构成的心头压力,始终挥之不去。而周边的舆情也有意无意拿贾环和贾宝玉来类比,从而加剧了贾环心头的焦虑感。
第二十回写贾环在赌博游戏中明明把钱输给了莺儿,但就是不认账。宝钗看到贾环发了急,就呵斥莺儿把手里的钱放下,说:“越大越没规矩,难道爷们还赖你。”宝钗口中的“爷们”,在当时语境下,既有男性面对女性的优越,也有主子面对奴才的超越性。而恰恰是这个“爷”,才让莺儿有了十足嘲笑贾环的理由。她说:“一个作爷的,还赖我这几个钱,连我也不放在眼里。前儿和宝玉顽,他输了那些,也没着急。下剩的钱,还是几个小丫头子们一抢,他一笑就罢了。”这一番对比,说得贾环情何以堪?尽管宝钗连忙断喝了她,但打击贾环的效果已经达到,关键是引宝玉来类比,才真正击中了他内心的隐痛。以致贾环哭着说:“我拿什么比宝玉呢?你们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以此话来反击莺儿,实在是冤枉了淳朴的莺儿。莺儿何曾有这样的心思?宝玉又何曾要人怕他?贾环如此妄自菲薄,只能说明宝玉在他眼前投下的阴影之深,盘旋在心头的自卑情结之重了。
再如,贾环和王夫人身边的丫鬟彩云有私情,赵姨娘撺掇彩云把王夫人房中的玫瑰露等物品偷给贾环用。事发后,大家怀疑到丫鬟玉钏,彩云不忍,主动坦白了事情原委。贾宝玉怕追究了彩云及赵姨娘,会让探春难堪,就把所有的事揽到自己头上。负责处理的平儿在对当事人点破内情的同时,也据宝玉的建议作了灵活处理。这就是小说第六十一回回目所谓的“投鼠忌器宝玉瞒赃,判冤决狱平儿行权”。想不到这一皆大欢喜的结果,却让贾环恼怒十分。他居然怀疑宝玉和彩云有了私情,才肯出面来承担责任。在痛骂彩云的同时,贾环还把彩云的各种赠物摔倒了她脸上,纵然彩云百般辩解也没用。贾环甚至还说,不是看在素日的情上,他会拿着东西去向凤姐告发,就说彩云偷东西给他,他不敢要。气得彩云把东西全抛在了河里,自己躲进被子暗哭。贾环以如此小人之心猜测宝玉悲天悯人的处世方式,如此辜负彩云的一片痴心,最终还以那么狠毒的话来伤害她,固然说明了贾环不明白基本的做人道理,但一想到贾宝玉就会激活他内心深处的自卑情结,也是构成贾环言行非理性的重要动力。而自卑情结的形成,固然有个人品性方面的重要因素,但不合理的嫡庶等级制度,也是显而易见的主要原因,这不单影响了贾环,也影响到同为庶出的探春。
心理学家认为,人们超越自卑情结,不外乎采用消极或者积极二种方式。消极方式总是以贬低、诋毁甚至加害他人的方式,来挣回自己的一点可怜地位和面子,而积极方式是以提高自身的修养能力,以恪守主流社会的行事规则来赢得别人的尊重。前一种方式,如贾环推倒油灯烫伤宝玉,到贾政面前造谣中伤致使宝玉挨打,甚至把恶毒的怒气发泄到与自己相爱的彩云身上,或者如他的生母赵姨娘依靠马道婆装神弄鬼加害于宝玉等。后一种方式如探春日常言行表现的一贯自律。虽然探春的自律、所恪守的一些基于等级制度的传统礼仪,在当时确实赢得了普遍敬重,但以现代社会的价值取向看,她的所作所为并不近人情。这也是对探春的评价较易引起争议的重要原因。当然,这已是题外话,就此打住。(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