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右上角微信好友
朋友圈
请使用浏览器分享功能进行分享
【“名家评红楼”系列评论】
作者: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 詹丹
《红楼梦》中的呆霸王薛蟠,虽可以同贾环之流,归入恶人一类,但相比贾环的阴险歹毒、不讲情义、不明事理,薛蟠似乎要稍稍可爱一些。说他可恶中兼有稍许的可爱,大概跟他的诨号相似,在“霸王”之前,附加一个“呆”字,在语义上就有了张力,有了摇曳的味道。
当然,薛蟠“霸王”式的可恶,一出场就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第四回写他为跟冯渊争买香菱,放纵家奴打死冯渊,吃上官司,成了被告,竟如同没事人似的一走了之,害得苦主干瞪眼,官府没奈何。薛蟠言行之恶劣,可想而知。
但是他的“呆”,让我们的理解趋于复杂化了。
我们在谈“香菱学诗”问题时,引用过清代二知道人的观点,说读《红楼梦》最让他无法忍受的,就是“二呆相遇”:呆霸王遇到了呆香菱。呆香菱之呆,是因为对诗歌阅读和创作的入迷进入呆的状态。薛蟠呢,完全是因为对诗歌无感、与诗歌的隔膜,而显示他的呆。于是,二呆相遇,不但是香菱个人命运的不幸,也是对诗的嘲弄。
把“呆”理解为薛蟠不懂诗、没文化,当然有一定道理。如果文化是指人的精神方面的修养,那么薛蟠言行跟文化不沾边,是有目共睹的。
他与宝玉等朋友聚会行酒令唱小曲,说出的词句,或用动物来比喻,比如“嫁了个男人是乌龟”“绣房撺出个大马猴”,或直接描写人的性行为,大多粗俗不堪,让人听得一愣一愣的。关于这一回的描写,脂评把薛蟠行为跟《金瓶梅》中的小丑应伯爵联系起来,给了薛蟠的品性以基本定位。
另有一次,谈到为薛蟠生日送礼事,贾宝玉感叹只有自己写的字、画的画才可以自由支配来送人,薛蟠就想起昨天在别人家看到的一幅极好的春宫画,亏得是春宫画,他才有记忆。不过当他记起这幅画时,却把作者记成了“庚黄”,大家困惑小半天,才明白他说的是明代知名度极高的唐寅。闹出一个笑话,大概连薛蟠自己也惭愧,所以打着哈哈说“谁知他‘糖银’‘果银’的”。用这样的修辞手段来自我解嘲,虽近乎胡搅蛮缠,但在呆中,总算透出点不呆的机智。
不过更多的时候,薛蟠是以自以为的不呆、那种自作聪明而让人觉其有些傻得可爱。
比如他贪图侠士柳湘莲的风流倜傥,想与他结为“断袖”之交。柳湘莲假意应承后,把他约到荒郊野外狠揍了一顿。这一过程中,薛蟠和柳湘莲有两次对话,很耐人寻味:
约薛蟠前,湘莲假意拿话逗他:“如何人拿真心待你,你倒不信了?”薛蟠赶紧回答:“我又不是呆子,怎么有个不信的呢。”
挨打中,薛蟠似乎很委屈地责问湘莲:“原是两家情愿。你不依,只好说,为什么哄出我来打我?”湘莲回答:“我把你瞎了眼的!你认认柳大爷是谁。你并不哀求,你还伤我。”
觉得自己不呆,倒常是呆子的具体表现。而薛蟠呆到连自己为何被打都不明白,也是令人觉其可怜复可笑的。其实,柳湘莲倒不是对“断袖”之癖本身有道德的禁忌,而是他的自傲和虚荣,把薛蟠对他产生念头,视为是一种伤害,是在无形中拉低了他的档次。这种自傲和虚荣,在一定程度上也是跟他后来拒绝尤三姐的爱,认为尤三姐不干净,有一定联系。
也是在与柳湘莲的后续交往中,薛蟠的“呆”才发挥出真正可爱的一面。
薛蟠被柳湘莲暴打一顿后,没脸见人,游荡在外经商。途中遇强盗打劫,得到恰好路过的柳湘莲搭救,于是薛蟠和柳湘莲摒弃前嫌,义结金兰。后来尤三姐自杀,柳湘莲出走,薛蟠派人到处寻湘莲未果,一度陷入悲痛中。薛蟠的呆,这里似乎又可理解为他有待人真诚的一面。
凡此,都说明小说描写人物没有趋于脸谱化、公式化,而是打破了美则无一不美,恶则无一不恶的窠臼。
与此相类似的是,小说在处理薛蟠人际关系时,充分照顾到了复杂性,其别具匠心写到薛蟠被冤枉的一个事件,看似无关宏旨,却成为《红楼梦》叙事中颇具辩证性的内容之一。
优伶蒋玉菡逃出王府以及金钏投井事件都牵涉到宝玉,导致宝玉被贾政暴打。来探视宝玉的宝钗随口问被打原因,袭人就把她从小厮焙茗口中打探来的消息告诉了她,说是薛蟠和贾环向贾政告了密。其实焙茗也是道听途说得来的,说贾环告密没错(确切说是诬告),但说其中有薛蟠掺和,是冤枉了。可见,在舆情中,薛蟠和贾环属于同类惹是生非的恶人。
宝玉怕袭人提及薛蟠让宝钗难堪,赶紧拦着袭人。宝钗心里虽信薛蟠会做这事,但当着宝玉、袭人的面,倒是大大方方为薛蟠辩解了一番,强调这事根本起因还是宝玉交往了那些不该交往的人,其次才会有人来说这事。但即使薛蟠真说了,按他的一贯性格,肯定也是无意说出,不会有主观的恶意。这番辩解,就要比宝玉一味阻拦袭人说话理性得多。但宝钗辩解的根本,还在于相信薛蟠会说这事,所以回家就向薛姨妈提及,导致薛姨妈无端指责薛蟠,让薛蟠受了冤枉。而且,宝钗在旁,看似是劝解,但采取既往不咎的态度,让薛蟠更无从辩解起。情急之中,薛蟠以攻为守,说宝钗因为喜欢宝玉,才会来指责自己。这让一贯秉持交往礼仪分寸的宝钗情何以堪?换言之,薛蟠也是以一种冤枉别人的方式,报复了宝钗对他的冤枉。宝钗因此而被薛蟠气哭了。第二天,黛玉见宝钗脸上有泪痕,嘲笑宝钗说,即使哭出两缸泪水,也医不好宝玉的棒伤。这其实是无意中,把薛蟠对她的冤枉,又一次强化了。
无论是薛蟠的反击,还是黛玉的嘲笑,宝钗两次被冤枉,特别是前一次,还被气哭了。但她心里是透亮的,别人的反击和嘲笑,其实都在无理取闹,他们自己也未必会当真。倒是薛蟠被冤枉,除了许多人的口口相传,还有宝钗合乎理性的解释,以及当面显示的不追究态度,那样一种高高在上的宽容,已经把薛蟠逼到了一种可怜的境地。因为事件的连锁反应,写“好人”宝钗被冤枉,正可以跟“恶徒”薛蟠被冤枉构成一种对照。
一般的理解是,冤枉事件常发生在“好人”身上,但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对人不对事的思维习惯,喜欢用人的品性来推论其处世行为,使得“坏人”被冤枉的事件也时有发生,而一旦发生,却较少见有人对自身的思维定势加以反思。就此而论,写薛蟠被冤枉,和写他可恶中尚有稍许的可爱,便从不同方面,有了打破人们思维定势的重要意义。(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