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右上角微信好友
朋友圈
请使用浏览器分享功能进行分享
【“名家评红楼”系列评论】
作者: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 詹丹
在《红楼梦》中,宁国府贾珍的胞妹惜春,是贾府“四春”姐妹中年龄最小的。因其自幼失去母亲,老太太怜爱她,让荣国府抱养过来,跟几个姐姐一起读书生活。第三回林黛玉刚进贾府时,贾母吩咐他们姐妹几个不必上学来迎接远客,这样,借助黛玉的目光,读者第一次看到了同迎春、探春一起上场的惜春。不过,小说在对迎春、探春的身材长相作了描写后,对惜春却以“身量未足、形容尚小”一笔带过。虽然采用的是极为简略的笔法,但提炼出一个“小”字,看似稀松平常,倒也极为精准,其意义不仅在概括了惜春的体貌特征,而且也若隐若现,成了描写惜春的一条情节线索。
比如,因为人小,比较好奇又不太懂事,所以姐妹们在一起玩耍,惜春较多会充当提问者的角色。第二十五回,宝玉、凤姐中了马道婆的阴招,结果是由一僧一道利用通灵宝玉的法力把这场危险化解时,林黛玉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薛宝钗当场笑出声来。懵懂的惜春就首先发问“宝姐姐,好好的笑什么?”
再比如,姐妹们一起发问时,迎春、探春可以交替上场,但很少有把惜春从场上换下的。
第二十八回,写宝玉在王夫人处吃饭,而没在贾母处和黛玉一起用饭,于是小说写道:
一时吃过饭,宝玉一则怕贾母记挂,二则也记挂着黛玉,忙忙的要茶漱口。探春、惜春都笑道:“二哥哥,你成日家忙些什么?吃饭吃茶也是这么忙碌碌的。”
第三十七回,大家商量成立诗社起雅号的事,李纨笑道:
“我替薛大妹妹也早已想了个好的,也只三个字。”惜春迎春都问是什么。
如果说在言谈对话中,揭示惜春的“小”,多少显得迂回。那么小说也直接写出了她因为“小”而具有的行为特征。
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时,为给老祖宗等贾府众人逗乐,在鸳鸯和凤姐安排下,让刘姥姥在众人就餐前上演了一场自我作践的闹剧。其中对众人近乎失态的笑样百出,有这样的描写:
史湘云掌不住,一口饭都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嗳哟”;宝玉早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只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掌不住,口里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坐位,拉着他奶母叫揉一揉肠子。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众人都在克制不住的前提下有各异的行为,但只有两人,是直接贴近大人的身体来求帮助的。其一是贾宝玉,滚到了贾母怀里,另一就是惜春,拉着她奶妈叫揉一揉肠子。就宝玉来说,他滚到贾母怀里,被贾母搂着叫“心肝”,既是宝玉惯有的在贾母处撒娇邀宠的举动,同时,似乎也可以反过来理解,是在给贾母大受刺激的心脏来一点依靠。倒是惜春拉奶妈来帮自己揉肠子,主要还是小孩的单纯求助,放在笑翻了的群体中,可以鲜明体现惜春的“小”。
第四十六回,当邢夫人忙于张罗着要让已是贾母重要依靠的大丫鬟鸳鸯去给贾赦做妾时,贾母盛怒中,连带把身边的王夫人也一并训斥。小说写当时的探春斟酌着出场以劝解贾母,又一次提到了惜春的“小”:
迎春老实,惜春小,因此窗外听了一听,便走进来陪笑向贾母道:“这事与太太什么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要收屋里的人,小婶子如何知道?便知道,也推不知道。”
探春对迎春和惜春两姐妹不出场的判断,是非常正确的。不过,小说中,对“惜春小”的线索贯穿得如此彻底,还是令人惊讶的。令人更惊讶的是,与这条“小”的线索难分难解的是,惜春又总有着跟她年龄极不相称的出家为尼的冲动。
第七回写周瑞家的送宫花,到惜春处,发现她正和水月庵的小尼姑智能玩。小说写道:
见周瑞家的进来,惜春便问他何事。周瑞家的便将花匣打开,说明原故。惜春笑道:“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把这花可戴在那里?”说着,大家取笑一回,惜春命丫鬟入画来收了。
这虽可理解为惜春的玩笑话,但她能够与尼姑玩到一起,且以此自况,这似乎又不仅仅是小孩戏言所能完全解释的了。
第二十二回,大家在元宵节写灯谜玩,惜春小小年纪,写的居然是海灯谜语:“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 如果把惜春描写的佛门海灯与她在元春省亲时写的诗联系起来看,即:“山水横拖千里外,楼台高起五云中。园修日月光辉里,景夺文章造化功。”可以发现,这首诗写得固然平平,但对景观总体意义的光辉强调,与惜春在灯谜诗中更在意的那种内心光辉,一种佛光对照起来看,就有了见外景还是见性情的主客之分。
除了心向佛门外,其绘画才艺,也是小说刻画惜春的侧重点。但恰恰是在老祖宗提议她为刘姥姥画大观园时,她在绘画方面的拖拉做派,把她小孩子的没长性与佛系的不执念充分绾结了起来。
香菱没日没夜专注于写诗时,大家拉她去看惜春的画来作为休息。但到了惜春屋里,才发现画是被罩着的,揭开看才发现只完成了十分之三。后来老祖宗催她画时,她又推说冬天“胶性皆凝涩不润,画了恐不好看”。总之,她作画永远处在一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未完成状态,一如她在前八十回似乎永远不会长大。
然而,抄检大观园时,惜春的表现才真正令人大为吃惊。因为在她丫鬟入画箱中查出一包代她哥保管的银子,而事先又没有告知主人,就为了这样一个可以解释得清楚的小过错,惜春居然坚决把入画从自己身边撵走,认为会玷污自己的清白。也正是怕自己的清白被拖累,她也干脆断绝与声誉不佳的宁国府的人情往来,出家为尼了。其拒绝入画求情之冷静,其回绝尤氏劝解之坚决,固然说明了她洁身自好到冷酷的地步。但在那样的社会里,一个弱小的女孩太想保持自己的清白,出家为尼与青灯古佛相伴,大概就是最好的选择了。惜春称自己出家为“了悟”,这又何尝不是对周边女性命运的不幸、对当时社会的丑恶,对自己可能深陷其中就无法辨清是非的“了悟”?
于是,在小说前八十回的漫长画卷中,关于她,似乎因为“小”而被边缘化了,除了散见各处的片言只语,几乎没有得到一次以她为画面中心的集中描写。尽管我们可以说,因为有周边人的描写,也把与之对照的惜春形象特质烘托了出来,比如写智能、妙玉不能忘情于人世对照了惜春的出尘之想,香菱对诗艺的专注对照了惜春对绘画的慵懒和荒废,探春对身边丫鬟的回护对照了惜春对入画的不管不顾,但这多少需要靠读者的联想来把那些空白填补上去。倒是在惜春出场没多久,有一个细节值得仔细回味。周瑞家的送宫花,到惜春处看见智能,随口问了一句,“十五的月例香供银子可得了没有?”智能儿摇头说:“不知道。”于是有了接下来的一段描写:
惜春听了,便问周瑞家的如今各庙月例银子都是谁管着。周瑞家的道:“是余信管着。”惜春听了,笑道:“这就是了。他师父一来了,余信家的就赶上来,和他师父咕唧了半日,想是就为这事了。”
这就是小小的惜春,其看透世人的笑谈,不由得会让人吸一口冷气。
尽管小说的推进过程中,惜春大多没有上场,但似乎隐隐约约中,让人能感受有一双小孩的冷眼在观察着、沉思着。
最后,抄检大观园事件发生,唯一一次,把惜春引到画面中心时,却是为了详细写她与世人坚决告别的。换言之,写她上场的目的就是为了她退场的。这样,所谓贯穿始终的惜春的“小”,其实就是在写那样的社会、那样的家族中,有一类女性,尚未开花就已经凋零。或者说,别人的纷纷凋零,已经彻底抽空了她们开放的欲望。(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