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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评红楼”系列评论】
作者: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教授、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 詹丹
“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似乎是人们对林黛玉的普遍印象,以致日常生活中,有人会以学林黛玉,来告诫别人要谨言慎行。但仔细想来,这一判断又似是而非,因为是从人物的静态或者说一时言行的凝固方式中得出的。
虽然林黛玉进贾府之前,已经从母亲贾敏那里得到了许多关于贾府生活习惯及各种人物的信息,而且形成了大致判断。特别是贾府的日常起居礼仪,非同寻常。所以,黛玉进贾府时,对自己的言行有了一个基本预设,那就是要“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
因为有这样的预设,所以林黛玉特别留意贾府中人的言行举止,自觉将家常时养成的习惯与之相比较,来及时纠正自己的言行,以便能够入乡随俗,免得授人笑柄。例如,改变了饭后暂不饮茶的习惯。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黛玉两次介绍自己读什么书时的差异:从第一次说刚读了《四书》,到第二次说只认得几个字,口气变得越来越低调。听到老祖宗说贾府里的孩子没读什么书,刚认了两个字,免得做个睁眼瞎,她也就学样,对自我介绍做了调整,免得被人视为不知高低。凡此,都体现了林黛玉“这里见了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随的”。
问题是,如果只局限于文本第三回的内容,而不和林黛玉此后的言行联系起来,可能会对其形象形成一个整体上的误判。因为,黛玉进贾府后的第二次露面,给人的那种低调、谨慎的感觉,就发生了变化。
第七回写周瑞家的拿了薛姨妈处的宫花,分送府里的各位姑娘。她一路走来,到林黛玉这里,已是最后一站。当时,黛玉恰好在宝玉房中玩。以下是相关描写:
周瑞家的进来就笑道:“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儿与姑娘带来了。”宝玉听说,便先问:“什么花儿?拿来给我。”一面早伸手接过来了。开匣看时,原来是宫制堆纱新巧的假花儿。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眼,便问道:“还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宝玉便问道:“周姐姐,你作什么到那边去了。”
我们看到,黛玉此时的言行,是与谨言慎行的态度背道而驰的。
周瑞家的进门送礼,本来欢天喜地,想不到黛玉爱理不理。倒是宝玉比较热情,马上把宫花接过,并好奇地立马打开。从做人礼貌上说,马上打开看礼物,可以见出对礼物的重视。而黛玉不但不接手,且只就宝玉手中看一眼,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淡样。试想,如果没有宝玉现场那么起劲,送礼过来的周瑞家的,必然会有些尴尬。不过事情并没有完,黛玉还突然问了一句,别的姑娘们是否都有。周瑞家的,此时产生了误会,以为黛玉是担心在别的姑娘都没有的情况下单给了她,才会不好意思接受。我们甚至可以认为,周瑞家的很愿意从这方面想,以对黛玉起初动作的迟缓,给出一个善意的解释。所以,她好意安慰黛玉,让她尽管放心拿。“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一连用了两个“了”字,大有一切都妥妥的意思。想不到黛玉听了,反而从另一面去揣测,认为是把别人挑剩下的才给她的。那种冷笑的口吻,终于如一盆凉水,浇到送礼者的头上。黛玉的理解与事实反差之强烈,让周瑞家的当即哑口无言。亏得宝玉出来打圆场,把话岔开,问她何以去薛姨妈那边,总算给了她下台阶的机会。
这里,周瑞家的之回复和林黛玉的反应,显示了人与人之间的深深隔膜,以及一种理解的错位,尽管思维方式上倒是都考虑了特殊性问题。周瑞家的之回答,是误以为黛玉担心自己被特殊照顾了,而黛玉恰恰也是担心自己被特殊对待。只不过,此特殊非彼特殊。周瑞家的考虑的是,作为客人的个体优于群体的特殊;而黛玉考虑的是,作为一个初来乍到者,作为群体中的一个个体,能否被同样对待,以免有受冷落的特殊,所以当即发作起来。只不过,这一次发作,对谨言慎行的违背,只能算是小试牛刀,是前奏,到了下一回才算大爆发。
第八回,林黛玉去薛姨妈家,三言两语,就几杆子打翻一船人。她借着训斥丫鬟雪雁的名义,旁敲侧击地把宝玉、宝钗、李嬷嬷等周边所有人,几乎一并奚落进去,且颇收“借他人之力来打击对方”的效果,弄得薛姨妈不禁声明“你这个多心的,有这样想,我就并没这样心”。李嬷嬷则着急万分,道是“真真这林姐儿,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而薛宝钗,半开玩笑半指责地拧着她的脸说:“真真这个颦丫头的一张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总之,林黛玉一逞口舌之利的四面攻击,将其反应敏捷、尖酸刻薄的一面暴露无遗。这几乎与她当初言行谨慎的自我要求,完全翻了个儿。小说在回目中也特别明示读者,她是在“半含酸”。那么,她何以会变得这样呢?
其实,就林黛玉本身来说,谨言慎言与尖酸刻薄,都是其内心无所依靠而显焦虑的一种表征。初进贾府时,要求自己谨言慎言,是就陌生者常有的自我保护意识而言的。后来,她在贾府中与宝玉一见钟情。宝玉的娇宠,使她能够有机会把这种焦虑稍稍释放出来。而从宝玉的包容,也可以确证宝玉对她的情感。这样,常常是宝玉在场的地方,黛玉那种尖酸刻薄的话语,就变得无所顾忌。似乎千言万语,远兜远转,最终都要落实在宝玉对她的重视上。她要把自己的特殊性,在宝玉心目中凸显出来。另一方面,紧随黛玉之后,宝钗进入贾府。宝钗在众人心目中获得的好感,也让黛玉倍感压力。黛玉担心这种好感是宝玉所不能例外的,因此内心的焦虑和紧张,也会不时涌现。伴随着言行的尖酸刻薄,一直到宝玉挨打后,黛玉的情感才在宝玉那里获得了切实的保证。从此,她的焦虑得以缓解,不但较少讽刺人,连眼泪也流得少了。这时,她的言谈举止变得自然。自我约束性的谨言慎行,也就不再有明显的表现了。
不过,在后四十回续作中,黛玉的焦虑症又突然变得格外严重。续作者如此书写,也许是考虑到黛玉对婚姻的绝望,但更可能是为了照应前文描写的焦虑,以求和前八十回的人物书写、情节脉络贯通起来。
平心而论,人与生活的复杂性,使得《红楼梦》的情节展开过程无法与最初预设保持一致。这是可以理解的。然而,后四十回中,频频有与前八十回呼应的细节描写,倒未必证明了前后情节的有机联系。尽管有人把这视为后四十回与前八十回的作者是同一人的理由,而笔者的看法恰恰相反。或许是,正因后四十回的作者唯恐读者怀疑,怀着一种心理焦虑、一种作贼样的紧张,才导致照应前文的细节描写,出现得频繁而又不自然,其夸张程度让人无法接受。例如,让黛玉做噩梦看到宝玉血淋淋的心,让她心惊肉跳于别人的闲言碎语。不少直白而缺乏蕴藉的文字,已经很难同前八十回作者那种雍容不迫的手笔联系起来。结果,形成的悖论是:越紧张迫切地想证明和前八十回的联系,却越是远离了前八十回的风格。虽然后四十回的内容与艺术处理,倒也并非一无可取。(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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