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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评红楼”系列评论】
作者: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教授、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 詹丹
《红楼梦》涉及的人物生日宴会场景,虽描写得各具特色,但有一个贯穿始终的基本写法尤为引人瞩目。那就是,在生日宴会的场景渐次展开时,突然插入或者引申出去一些枝蔓情节,形成艺术上的摇曳姿态,既让活动主客关系发生了游移,也让欢聚的基调转而为悲戚。
1987年版电视剧《红楼梦》第二十四集。贾宝玉和平儿等人同一天生日,在芍药栏红香圃设宴庆贺。当天,怡红院群芳开夜宴。有人提议,拿骰子抢红。宝玉道,不如占花名儿好。
人物生日在《红楼梦》中得到呈现,本来就有多种方式。有的仅仅出自人物对话中的谈资,如元春生在大年初一,是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交代的;巧姐生在七月初七,是凤姐和刘姥姥谈起来的;后来贾宝玉过生日那天,大家聚在一起说生日,探春起头说他们荣国府的人“倒有些意思,一年十二个月,月月有几个生日”,然后一一细数,又有袭人等补充,这一次算是说得比较齐全了。也有的是叙述者采用略写的方式来交代,比如第二十九回写宝玉在五月初三赴薛蟠生日宴,第五十二回宝玉需要穿雀金裘去赴舅舅的宴,还有第七十回,在三月初二日,叙述了元妃给探春送来生日礼物,等等。
当然,给人深刻印象的,还是正面具体的生日聚会描写。这样的描写,在前八十回共有五次。依次是贾敬、薛宝钗、王熙凤、贾宝玉和贾母史太君的庆生活动。奇怪的是,这其中,居然缺少有关林黛玉生日活动的直接描写。读者较早知道贾府也办过有关黛玉的生日活动,是在计划给薛宝钗过生日时被顺带提及的。第二十二回,王熙凤问贾琏,薛宝钗生日要办成何等规模,贾琏说按以往给林黛玉过生日的规模办,王熙凤就说薛宝钗这次的生日和以往不同,是十五岁的大生日。但作者为何没有具体写林黛玉的生日?如果是因为不到十五岁的小生日不值得提,那么按照林黛玉入贾府的年龄,她十岁的大生日也应该在贾府中过,何以作者也没有提?由此带来的另一个问题是:前八十回为什么不写林黛玉的生日?这是作者的疏忽,还是有意略过?其中缘故,很难加以深究。不过,正因为前八十回没写,所以就给续写《红楼梦》者提供了一个写林黛玉过生日的机会,稍稍丰富了后四十回的情节,也安慰了读者内心的缺憾。
有关前八十回写到的五次生日宴会,一篇短文难以一一讨论。这里主要分析两次生日活动延伸出的情节插曲,以及因此形成的反客为主的效果。
1987年版电视剧《红楼梦》第四集。贾敬在玄真观烧丹炼汞,这日正逢他的寿辰,孙子贾蓉受其父贾珍之命,将一些上等吃食送往道观。
贾敬生日,宁国府盛宴招待。贾敬本人在道观中不愿回家,主人缺席,宁荣两府来祝寿的客人反倒像把自己当成了主人,未免扫兴。亏得王熙凤解释说,贾敬在道观已经修成了神仙,心到神知,贾敬不在场,也就无所谓了。这样的俏皮话引得大家一片粲然。秦可卿因重病在床,没在宴会露脸,凤姐就趁着宴会完毕去园里看戏的间歇,和宝玉一起由贾蓉陪着绕道去可卿卧室探视。这样,欢聚的基调发生了变化。秦可卿病中的感伤之言,让宝玉联想起曾经在她卧室午睡,如万箭穿心般流下眼泪。凤姐赶忙让宝玉、贾蓉先走,一方面说明她觉得宝玉如此感情用事会让可卿更难受,另一方面,也是想单独留下跟可卿说些贴心话。但如此描写,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王熙凤独自行动,其实也给他人留下了单独相处的机会。
王熙凤从可卿卧室出来后进入花园便门时,身边虽有一大帮媳妇丫头,但他们并不贴近凤姐走,特别是当凤姐放缓脚步一步步行来赞赏园中景色时,他们只是离开一段距离来跟随。这样,窥视凤姐美色已久的贾瑞,就有了近前来与凤姐搭讪的机会。此时,如果贾蓉、宝玉都在,贾瑞怎么可能近得前来?主奴相处要根据特定情境而保持距离,这样一个不言而喻的前提,使得情节的设计,只需要考虑如何把一同进入可卿卧室的贾蓉和宝玉先期支走,从而为接下来写凤姐与贾瑞瓜葛的另一个插曲作铺垫。
凤姐从可卿卧室出来的感伤,在欣赏花园景色中得到了平复。毕飞宇曾分析此段文字,觉得凤姐感情变得太快,甚至怀疑其真诚,把她视为可怕的女人。凤姐性格的多面性,以及感情之复杂确是事实。但并不因此说明,她对可卿的感情不真诚。后来写她看见可卿的棺材,眼泪如断线珍珠滚将下来,她对可卿感情之深可以体会。至于她刚出可卿卧室,就向园中景色投去赞赏的目光,也未必说明情感前后的断裂,这可以理解为,将生日欢聚的情感浅层次表达后,在探视可卿的插曲中转而为深沉,又在走向花园、面对各种美景时,那种深层的感情暂时遮蔽了,也被移开了。我们不能因为那种情感没有在新情境中持续发生作用,就怀疑其真诚。毕竟,秦可卿当时也没到病危的地步,而她与凤姐亲密的程度以及凤姐自身的为人风格,都是我们判断时需要考虑的因素。此外,有时候,当事人对景色的关注,恰恰是摆脱感伤情绪的一种努力,这样的努力符合积极、健康的心态。而接下来,贾瑞与凤姐对话时,凤姐的那种欲擒故纵与贾瑞的色迷心窍,又使得情感基调发生了新的趋向。面对贾瑞的欲火燃烧,王熙凤内心沉着中表露出的假模假样,似乎把贾瑞的一切言行,都当作此前的自然景色来观赏了。尽管从表面看,王熙凤赞赏景色的雅致与对贾瑞戏弄式的周旋是并不协调的。
1987年版电视剧《红楼梦》第十七集。九月初二,是王熙凤的生日,宴会上觥筹交错。可是天一亮,贾宝玉就遍体纯素,到水仙庵祭奠金钏了。
与贾敬的生日宴被王熙凤抢了戏形成对照的是,王熙凤自己的生日宴会,却被贾琏和宝玉抢了戏。
第四十四回,写王熙凤在生日宴会上,因被众人灌多了酒而中途退下,想回自己屋子歇息,却发现丈夫贾琏正在家里与鲍二媳妇约会,于是打闹起来,让在一边搀扶的平儿也大受委屈。宝玉随即出场,将她带入怡红院来安抚:代贾琏道歉,为平儿理妆,最后还为平儿洗涤落下的一块手帕。这样由荣国府正厅展开的庆生活动,前后延伸出另两个并列的私密空间,从而上演了互有关联的两个插曲。这是两兄弟对待女性的情节插曲,但对比是何等鲜明:贾琏的色心与宝玉的体贴,各自的行为最后聚焦于平儿一身,给她造成的是不同的心灵感受。
本来,这天也是金钏的生日。此前金钏被逐而投井自杀,宝玉也有一定责任。当宝玉一早出门跑到城外很远处为她祭拜,叙述者开始并没有交代缘故。宝玉自己也神秘其事,甚至连跟随他出去的小厮,也摸不着头脑。只是当他回来看到门口的玉钏抹眼泪时,才问她“你猜我往那里去了”,但也没有点破各自的心事。只是到宝玉为平儿理妆完毕,叙述者才借助直接的心理描写,把宝玉为金钏祭拜的事一并交代了出来。这一交代延宕到最后,为情节带来了悬念和开释,是经过作者缜密设计的。
但更巧妙的是,在正厅看戏时,众人看《荆钗记》演到《男祭》这一出,黛玉便和宝钗发议论说“这王十朋也不通得很,不管在那里祭一祭罢了,必定跑到江边子上来作什么”。诸如此类的一番议论,结果是宝钗不答,宝玉要找酒去敬凤姐。尽管两人都应该听出了黛玉话里有话,但宝钗不便掺和进来,宝玉借故要躲开黛玉的锋芒,可能是想掩饰内心的尴尬。这里,宝玉无法理直气壮而在幕后做下的隐秘事,被敏锐的黛玉巧妙地拉进前台,拉进正式的生日活动场合。她是在论戏吗?是的,但也在议论人生,议论人生的难言之隐。
其实,从人生的本质意义来理解,是无所谓正戏与插曲,也无所谓主与客的差异的。小说《红楼梦》借生日活动的当事人名义,预设了主人与正戏的前提,从而有了所谓插曲的枝蔓延伸,有了客与主的关系翻转——如此设计,主要是为了吸引读者注意,更是为了刷新读者对人生的理解。(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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