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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评红楼”系列评论】
作者: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 罗漫
“刚烈的林黛玉”?是的,您没看错!可是,那个颜值“皎花照水”、身姿“弱柳扶风”(庚辰本,下同)的江南小女子,哪点儿跟刚烈相关了?且听笔者慢慢道来。黛玉以玉命名,寓意之一就是“宁为玉碎”。刚者,坚硬也;烈者,反应迅速而激烈也。这与黛玉的一贯表现甚为吻合,所以她才会以自缢这种唯美而刚烈的方式结束生命。
1987年央视版《红楼梦》剧照
这里作个回顾:拙文《自缢:曹雪芹预设的黛玉之死》,主张黛玉在春夏之交的月明之夜,自缢于大观园中的桃林葬花之所。文章发表后,有网友留言道:“胡说!桃树怎么能吊死人呢?”另一位网友紧接着说:“怎么不能?西湖边的桃树就吊死过人!”关于这点,为何会出现争议呢?现在的许多年轻人,只见过园林化了的矮小桃树,无从见识山野中自然生长的高大桃树。笔者小时候,就经常攀爬十几米高的桃树摘桃,或在树上用竹竿拧下高远处又红又大的桃子。可见,桃树之大并非妄语。
还有读者说,黛玉之死只能是水死。窃以为,《葬花词》早就自我否定了水死:“未若锦囊收艳骨,一堆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桃花有“艳骨”吗?没有!这个“骨”,只能是黛玉预言自己的尸骨。池塘或沟渠,属于大观园中广义的污垢之所,想一想,黛玉会选择沉水而亡吗?有趣的是,笔者讲课时,一位女性研究生也不认同黛玉自缢,理由是“死相太难看”。其他同学则回应:“水死变形更难看。”比较下来,只有自缢才能保证黛玉的衣饰与身形,真正处于高洁而近于唯美的最佳状态。有网友建议:“补上‘冷月葬花魂’就更加完美了!”对此,笔者由衷地赞赏。这个“冷”字,将黛玉自缢前的绝望灵魂,刻画到了极致。
闲谈时,有朋友建议笔者补充秦可卿自缢之例,因为在太虚幻境中,那个引导宝玉体验人生剧变的仙女可卿,“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笔者认为,从可卿的自缢,只能推定黛玉具有1/2自缢的概率。当然,这1/2也是一份宝贵的证据。不过,书中倒是出现了一个最直接也很有力的证据。第五十七回中,黛玉对紫鹃道:“你经(竟)拿绳子来勒死我是正经!”第十六回中,有一对已经定亲的男女青年,为了反抗权势之家的横刀夺爱、棒打鸳鸯,双双前后殉情。“谁知那张家父母如此爱势贪财,却养了一个知义多情的女儿,闻得父母退了前夫,他便一条麻绳悄悄的自缢了。那守备之子闻得金哥自缢,他也是个极多情的,遂也投河而死,不负妻义。”可见,多情之女为反抗权贵逼婚而悄悄自缢,并非仅只黛玉一人。
黛玉的刚烈,笔者举两事作证。其一,在第十六回,黛玉刚从苏州回来,“宝玉将北静王所赠鹡鸰香串珍重取出来,转赠黛玉。黛玉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遂掷而不取”。掷是用力扔在地上。《晋书·孙绰传》载:“尝作《天台山赋》,辞致甚工,初成,以示友人范荣期,云:‘卿试掷地,当作金石声也。’”成语“掷地有声”就是此意。黛玉是侯门后裔,大家闺秀的高傲洁癖与众不同,是一种深藏在骨子里和灵魂深处的特性。“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掷而不取”,可见决断的迅速与蔑视王权的勇毅。这与本回前述那位知义多情、自缢殉情的金哥小姐并无本质的不同,而且前后映照,预示无独有偶。
1987年央视版《红楼梦》剧照
再看黛玉亲见宝玉身上佩戴之物被他人“尽行解去”,疑心自己所赠的荷包也在其中,于是“赌气回房,将前日宝玉烦他作的那个香袋儿,才作了一半,赌气拿过来就铰”。不是刚烈脾性,怎会如此?“宝玉已见过这香囊,虽尚未完,却十分精巧,费了许多功夫。”只要发现宝玉不珍惜,再珍贵美好的东西,黛玉也会毫不犹豫地快速自毁。这和宝玉多次砸玉的行为又何其相似!所以,如果看不到隐藏在娇弱身姿之内的刚烈个性,就不可能真正理解黛玉的内心,也不可能真正理解宝玉黛玉这两个文学之“玉”的共同特性。当宝玉挨了父亲的痛打,黛玉“虽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更觉厉害”。“方抽抽噎噎的说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宝玉说:“你放心,别说这样话,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这就是两玉宁碎不屈的刚性,更是他们相知相爱的共同意志。
在元春省亲的活动中,黛玉作《世外仙源》吟咏那片桃林,其中两句是:“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表面是歌颂,其实暗藏年轻女性自杀的悲剧典故。《晋书·石崇传》载:“崇有妓曰绿珠,美而艳,善吹笛。孙秀使人求之。”石崇不予,孙秀怒,遂矫诏收崇。“崇正宴于楼上,介士到门。崇谓绿珠曰:‘我今为尔得罪。’绿珠泣曰:‘当效死于官前。’因自投于楼下而死。”“香融金谷酒”暗指石崇“宴于楼上”。后代遂以金谷堕楼代指鲜花飘零或美人遇难。唐杜牧《题桃花夫人庙》中的“至竟息亡缘底事?可怜金谷堕楼人”即是著名例子。黛玉的原始生命,是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绛珠草。曹雪芹设计让“绛珠”歌咏“绿珠”,显然是在暗示两者具有相近的悲剧命运。
黛玉之死,是否有大观园外部力量的介入,已经不得而知,但完全可以进行合乎生活逻辑的情节想象:当确证与宝玉婚姻无缘之时,敏感的黛玉一定知道,贾府长辈作为她的监护者,必将尽快为她寻觅大观园之外的夫婿亦即逼婚。黛玉不嫁,宝钗难安,贾府长辈监护的责任也不到位。依照黛玉的孤傲性格,尤其是精神洁癖,她绝对是除了宝玉之外不能接受任何“臭男人”的。可是长辈之命不可违抗,贾府更不是她永留的家。生存在这种真真切切的“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世俗情境里,一位弱女子除了悄悄在与宝玉共同葬花的仙源之地自行了断之外,还能有其他更好的选择吗?“严相逼”之严,是严肃之严、严厉之严、威严之严!如果不是黛玉遭遇逼婚而自缢,园中桃花一年四季遭遇“风刀霜剑严相逼”,就会完全失去理解的依据。
黛玉生命之花的凋落,是严酷环境与刚烈个性的非正常合作。哀愁之雾中,透射出一个江南没落贵族女文青的精神之光:尊严、高贵、唯美,尤其是宁为玉碎的刚烈。(罗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