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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评红楼”系列评论】
作者: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 詹丹
研究《红楼梦》程伟元印刷本系统的后四十回(下文简称“后四十回”),也是一个红学热点,涉及诸多问题。从普通读者立场出发,后四十回与前八十回的关系,以及对后四十回的评价这两大问题(事实上,这两大问题常被放在一起讨论),则尤为引人关注。后四十回的作者究竟是曹雪芹本人还是高鹗,或者是一个佚名作者?现在读到的四十回,究竟是其中掺杂了一部分原稿还是续作者的全新创作?对这些问题,普通读者的兴趣可能不是很大,笔者也并无多少研究心得。
就笔者个人而言,虽然对后四十回的总体思想艺术评价并不很高,但也不得不承认,后四十回比之各种《红楼梦》续作,仍是成就最高的。当代曾有一位作家续写了《红楼梦》,并说他的续写如果失败,可以用来证明前八十回的伟大。可惜这话是说错的,因为前八十回的伟大已经有后四十回证明了,而他的续作,和清代的许多续《红楼梦》一样,不过是证明了程印本后四十回的伟大。
《红楼梦》的内容纷繁复杂,前八十回展开的宏大画卷,让续作者面临很大的挑战。但是,《红楼梦》后四十回中在不同段落出现的三个重要情节设计,显示了续作者对前八十回基本的把握态度。其一,作为个人生活层面上的贾宝玉与黛钗的感情与婚姻,最先在第九十七、九十八回得到了归结。其二,家族之衰败,在第一百零五回锦衣卫查抄宁国府的内容中,有了一种聚焦式的展现(而且抄家描写之生动,是少数可以媲美前八十回的优秀章节)。其三,情感与家族衰败这两条线索,通过第一百十六回贾宝玉重游太虚幻境,以及第一百二十回甄士隐与贾雨村的相遇,在宗教哲学意义上归结了《红楼梦》全书。这样的内容,大致接近《红楼梦》前八十回预定的发展轨迹。也就是说,纵然有兰桂齐芳的内容,但基本的悲剧性没有发生根本变化。
不过,后四十回与前八十回的思想艺术仍有相当的落差,表现之一,就是续作者在不少场合,把《红楼梦》前八十回逐渐弥漫开的一种诗的毁灭悲剧,简单等同于诗意丧失的闹剧。而心灵的、精神世界的肉体化,正可以成为观察这种前后变化,以及评价后四十回价值的一个视角。
笔者这样说,决不意味着前八十回的情节凡是涉及人与人的私情,都属于精神恋。在前八十回中,小说既写了贾瑞对凤姐的肉的欲望,也写了贾琏与鲍二家的、秦钟与智能、茗烟与卍儿,乃至贾珍父子与二尤的肉的私情,而宝玉与袭人同领警幻之事,更是大家熟悉的。但与此同时,那种心灵的吸引、精神世界的互相契合,也在贾宝玉与林黛玉、晴雯等人间展开着。用贾宝玉的话来说,林黛玉从来不说经济之道的“混账话”,所以才让他在与黛玉的亲昵中,带有深深的敬重之意。
既为了对方的一颗心,也为自己的一颗心,这种将心比心的走心交流,在前八十回的宝黛之间是多次发生的。它激动着身处其间的男女主人公,也让读者受到极大的感染。不幸的是,这种来自心灵的、精神世界的交流,在后四十回中发生了质的变化。
第八十二回,为了照应前文宝玉要黛玉理解他的心的表白,居然让黛玉在梦中见到令人惊颤的一幕。小说写道,宝玉还真的把自己的心掏了出来,说:“你不信我的话,你就瞧瞧我的心。”一边说,一边拿着一把小刀往胸口一划,只见鲜血直流。而这一天半夜,宝玉也突然害起心疼,如有被刀割的感觉。在这里,心理意义的心,变成生理意义的心,并把一颗肉质的心活生生从胸膛里掏出来给对方看。虽然作者让这一情节发生在梦境里,但营造出如此充满感官刺激的效果,还是与小说原有的那种诗的总体表达大相径庭的。
此外,贾宝玉对晴雯的特殊感情有目共睹,晴雯生前还留下了枉担虚名的感叹。所以,在后四十回里,续作者通过“五儿错承爱”的戏剧性一幕,用肉欲问题坐实了晴雯枉担虚名的指向。小说写小丫鬟五儿和晴雯长得十分相似,所以宝玉把原来对晴雯的心思用到了五儿身上。当时,宝玉面对着送茶的五儿,忽又想起晴雯说的“早知担个虚名,也就打个正经主意了”,不觉呆看着,也不接茶。这里,宝玉引出了晴雯对枉担虚名的遗憾,随后就将这话直接说给五儿听。从而,把宝玉对五儿的情感欲求彻底肉体化了,结果让已经去世的晴雯还遭到了五儿的严厉指责。
虽然对晴雯来说,枉担虚名多少有些遗憾,但这种遗憾,恰恰是王夫人等人把罪名强加于他头上才引发的。就她与贾宝玉的关系来说,感情的真挚与深厚,知音式的互相理解,并不因为虚名而打了折扣,甚至无所谓虚名不虚名的。或者说,枉担虚名的遗憾既可以指向灵与肉一体化的结合欢愉,也未尝不可以指向把感情发展为一种虚幻、空灵的状态,与肉欲隔开一定距离,使他们至死都有一种精神恋的感觉。这样,前八十回中正因为没有说透,因枉担虚名引出的那个实际指向的模糊性和不确定性,才留给读者一种想象的、不落地的诗意。但是,当贾宝玉向五儿暗示要“打正经主意”时,那种指向肉体的单一性、实在性,就把小说原有的含蓄诗意感消解了。
以心灵的肉体化作为一种戏剧冲突的因子,在后四十回中并非少见。当作为出家人的妙玉在前八十回已经陷入情感的泥潭时,续作者还要以入室强盗对其的轻薄,来把这种“欲洁何曾洁”的佛教意义上的情染,进一步世俗化为肉体的玷污。这样,后四十回用较多篇幅写夏金桂对薛蝌的大胆挑逗撩拨,就不奇怪了。其中有些描写,跟《金瓶梅》中潘金莲挑逗西门庆的女婿陈经济已经十分相似。虽然这样的描写不是说不可以,也能吸引相当一部分读者的注意力,但《红楼梦》最具特色的地方恰恰不在这里。
总之,放弃了前八十回充满诗意的心灵紧张感描写,这既是价值取向的改变,也未必不是后四十回作者才力不逮的表现。(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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