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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评红楼”系列评论】
作者: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 詹丹
贾雨村在《红楼梦》第一回出场,作者除了对他的身世进行一番介绍外,所叙述的最为重要的内容,是把这样一个穷书生,与甄士隐家的丫鬟娇杏牵连在一起,复制出一个具体而微的才子佳人之故事模式。这一点,每每为论者所忽视。
其实,20多年前,在舒芜的《说梦录》一书中,就以短文“才子佳人的漫画”对这部分内容的意义予以了精确概括。他不但揭示了贾宝玉林黛玉等人与传统狭义上的才子佳人的一些差异,还慧眼独具,认为第一回中贾雨村与娇杏间的一段故事,对才子佳人的故事模式进行了漫画式的勾勒,取得了讽刺式的效果。用现代批评术语来说,这一情节构成了一种扭曲模仿。由于舒芜分析得较为简略,所以我们的讨论,将以他的提示为基础,来进一步展开。
从情节大致的发展模式看,男女双方的关系似乎并没有脱离才子佳人小说的一般格局:有落魄才子贾雨村暂寄他乡卖文为生,也有长得颇有些动人姿色的女子娇杏偶然回顾,然后是贾雨村心中念念不忘,在得中进士后为官,将娇杏娶回家中,演完了才子佳人小说的大团圆结局。然而细一琢磨,这与传统才子佳人小说实乃貌合神离。
就才子贾雨村来说,作者虽给了他少有的好相貌,但随着情节的展开,我们发现其人品既恶劣,文品也恶俗,是同他的相貌最具反差的。而偏生这样的一个伪才子,倒是满脑子的才子佳人小说模式构成的白日梦。所以一旦有女子把目光投向他时,他也不去深究这目光用意何在,就一厢情愿地理解为这是对他的垂青,是风尘中的知己了。而且,时刻放在心上。在接下来的中秋节时,他还真把这种白日梦写进了口占的一首诗中: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及至科举得中,在官轿中瞥见娇杏时,虽然娇杏只觉得面熟,但早已忘记他是何许人也,贾雨村倒是早把她视为心上人,而马上将其娶回家了。在这里,娇杏无意间的顾盼,却变成了缔结婚姻关系的真正动力。在这一过程中,贾雨村的自以为是、自作聪明、自我陶醉兼自我感觉良好,一并凸现了出来。
我们发现,在传统才子佳人小说中,推动情节进展的外表的吸引,在这里依然得到了运用。但区别也是明显的。因为在这里,不但外表没有成为双方感情互动的内驱力(只是一种单相思),反而加深了双方的不理解,形成了误会的动力。
当然,在明末清初大量的才子佳人小说中,误会法是激活情节的一个重要因子。只不过,对于这种误会法的运用,并没有上升到核心主题意义上,并不是要说明双方的不理解。它的产生,往往是非本质性的,往往来自习俗的偏见,不影响才子佳人相互间的最终的基本判断,并且很容易得到澄清。例如著名的才子佳人小说《玉娇梨》中的男主人公苏友白,认为女方先向男方提出婚姻请求肯定女方是有缺陷的,遂故意逃避不见,使得情节发展有了一波三折等等。还有时候,这种误会法的加入,仅仅是为了增强故事的趣味性。但对贾雨村而言,这样的误会是本质性的,就像作品向我们表明的,娇杏根本没有钟情于他,甚至没多久就把他忘记了。这一来,才子佳人故事模式的原动力就一下子失去了,而且,男女私定终身来突破礼教制约的意义似乎也无从体现。
如此说来,《红楼梦》有关这一情节的扭曲模仿,其积极意义反不如那大量存在的才子佳人小说了吗?不是的。其意义,恰恰是在对这些小说的讽刺中,表现出要在现实中落实这些意义是多么艰难,一见钟情又是多么虚幻。毋宁说,作者是把贾雨村的白日梦放到更真实的生活氛围中,从而揭示这一白日梦的虚幻性和自欺欺人性。作者以贾雨村和娇杏的故事,告诉人们所谓才子与佳人一见钟情的故事,是主人公自己搞错了,误会了。只是确立了这样的前提后,当《红楼梦》的作者进一步要从正面来展开青年男女的故事时,他有意从理想和现实的双重制约中,来构思人物以及彼此的感情纠葛,在把才子佳人小说画廊推倒的废墟中,建立起曲折而又迷人的爱情故事的全新模式。
不过,早期的脂批对娇杏眼中的贾雨村所显示的堂堂相貌表示了欣赏,认为这是作者破除了奸诈之人必是獐头鼠目的套语。以后的评论者也从写作美学角度进行了论述,却忽略了一点,就是在才子佳人小说中,在一见钟情的模式中,相貌曾经是感情发生的最基本的动力。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当男女双方为对方的相貌心旌摇荡时,误会是无从谈起的,误会法也不可能属于这类小说的本质特点。因为,瞬间的一见,如同张生为之怦然心动的莺莺小姐“临去秋波那一转”,完成了感情的交流,甚至成就了姻缘的终身大事,也无怪乎杨绛要感叹古代的男女感情发生都是速成的甚至是现成的了。
这样,在贾雨村和娇杏两人间引入内心误会这样的描写,不但颠覆了才子佳人小说中表现男女感情的空白性或虚幻性,也借助贾雨村把林黛玉带入贾府与贾宝玉会面,从而为宝黛可能展开真正意义上的感情交流开辟了道路。贾雨村名字谐音所暗示的“假”,单就感情层面上言,不但是对自己生活经历的一段说明,而且还开放性地指向他者,指向一种文学传统。这既是对才子佳人小说传统的一种本质意义上的颠覆,还是对同样被这一传统笼罩但又想勉力超越的宝黛关系的暗示,暗示了宝黛在澄清误会的道路上,有一条多么漫长的心路历程,需要对“假”进行一次次再颠覆。就像小说第二十九回告诉我们的,两人是“你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我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如此两假相逢,终有一真”。从而表明,贾雨村形象的指向性,不但打破了文本内部的甄家与贾家的界限,也拓展至一个深广的文学传统。(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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