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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评红楼”系列评论】
作者: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 詹丹
天津的赵建忠兄把他关于《红楼梦》续作研究的博士论文加以修订,讨论范围从原来的98种续作拓展至200种,又吸纳近年来学术界关于续作研究的最新成果,将续作加以重新归类思考,篇幅也增加了近一倍,撰写成《红楼梦续书考辨》一书出版,近日惠寄于笔者。展读之余,也引发了笔者对《红楼梦》续作问题的进一步思考。
大家知道,《红楼梦》最初以钞本形式传阅,主要是仅剩前八十回的残缺本。那么,全书究竟是已经完成而散失了后半部分,还是本来就没有完稿?对此,学术界还有比较大的争议。而后,程伟元印刷出版的《红楼梦》一百二十回本,究竟是在作者完稿的基础上整理加工,还是在其他人续作的基础上整理出版的,红学家也有不同的看法。
程印本虽然是以小说的完成形式来显示给世人的,但恰恰是伴随着这种完成性,设计的故事结局是不圆满的,是以整体的悲剧性把以贾宝玉为主人公的家族命运带向了小说的终点,其间虽然也有“兰桂齐芳”“家道复振”的小高潮,但总体的悲剧性并没有得到彻底改变。这样的结局处理,引发了世人的普遍不满,使得他们激烈地把程印本的续作同样视为一种未完成,进而导致相当数量的针对一百二十回《红楼梦》的续作纷纷问世。尽管现在赵建忠兄统计了各类续作有200种,但可以说,针对程印本来续写的作品,是《红楼梦》续作最有代表性的。这种续作,从清代到当代,一直没有停止过。早期逍遥子的《后红楼梦》、秦子忱的《续红楼梦》、兰皋居士的《绮楼重梦》、少海氏的《红楼复梦》、归锄子的《红楼梦补》等,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在赵建忠兄的大作中,列入了此类续作13种,将它归入“程本续衍类”。这类续作,大致又可以细分为两类。一类是从一百二十回开始续起,写贾政把出家的宝玉追回,然后开始了大团圆式生活。还有一类,则无法接受林黛玉去世的事实,从第九十七回病重的林黛玉续起,让林黛玉虽病而不死,或者死去而能借助仙丹重返人间。在大团圆结局的情节设计中,安排贾宝玉妻妾成群,让黛玉、宝钗、金钏、晴雯共事一夫(这种情况下,让死者吞服起死回生的仙丹是少不了的),又让林黛玉生龙凤胎,甚至刻薄妒忌的性情也大为改变,完全成为一个贤妻良母型人物,诸如此类,也是能够让不少读者得到安慰的。这类续作,让《红楼梦》才真正圆了许多人的梦想。
还记得前些日子,笔者去上海外国语大学附属学校作讲座时,有学生就曾提问,既然《红楼梦》是写梦想的,为什么又把它写成了一个悲剧呢?
其实,从贾府盛衰角度说,曹雪芹写梦的根本目的,不是为了写人对梦的沉醉,写梦对人的安慰,恰恰是写人从梦中醒来,尽管这梦是那么美好。用时下的话来说,是借诗和远方写出了诗的毁灭和远方的消失,但许多人不愿接受这一点。他们所理解的梦,就是美梦,是梦中的呓语,是对现实的遮蔽,是如兰皋居士在其《绮楼重梦》(又名《红楼续梦》等)楔子中所写的,“盖原书由盛而衰,所欲多不遂,梦之妖者也;此则由衰而盛,所造无不适,梦之祥者也”。据此,他是以全身心投入梦中,是以他的梦幻人生来续作的,所谓“犹忆梦为孩提,梦中嬉戏,梦肄业,梦游庠,梦授室,梦色养,梦居忧,梦续娶,梦远游,梦入成均,梦登科第;梦作宰官,临民断狱;梦集义勇,杀贼受城;既而梦休官,梦复职,梦居林下;迢迢长梦,历一花甲于兹矣,犹复梦梦。然梦中说梦,则真自忘其为梦,而并不知其为梦者也。世有爱听梦呓者,请以《红楼续梦》告之”。
像兰皋居士这样,把一百二十回本《红楼梦》视为未完成之作,再接着续写种种祥瑞之梦的人,不在少数。但如归锄子那样,直接从程本系统的后四十回中间插入续写,比如从第九十七回接续,让林黛玉起死回生的,也并非个别。对这种从中间补续的做法,他在《红楼梦补叙略》中自我辩解说,“传奇之作,无不自卷终后再开生面,未有将前书截弃者。然续传明翻前事,亦尽属子虚乌有之谈,则与其勉强凑合,毋宁直截了当,似不妨补以剪裁之法,阅者幸勿哂其荒谬。”虽然归锄子认为自己的续作迥然不同于他人从一百二十回开始的做法,但他所说的类似续作包括他本人的“尽属子虚乌有之谈”,倒是说得很正确。但这种子虚乌有,并非指的文学创作虚构原则,而是一种基于不愿意或者不敢正视现实的梦幻态度。
鲁迅在《论睁了眼看》一文中,就曾论及此类续作现象,认为程本续作,虽有家道复振的内容,但基本的结局还是符合原作的大意。在此基础上,他进一步论述说:“《红楼梦》中的小悲剧,是社会上常有的事,作者又是比较的敢于写实的”“然而后来或续或改,非借尸还魂,即冥中另配,必令生旦当场团圆,才肯放手者,乃是自欺欺人的瘾太大,所以看了小小的骗局,还不甘心,定须闭眼胡说一通而后快。赫克尔说过:人和人之差,有时比类人猿和原人之差还远。我们将《红楼梦》续作者和原作者一比较,就会承认这话大概是确实的。”
据此来看,即便曹雪芹确实完成了《红楼梦》,而且使原稿能够以完整的面貌流传到后世,要世人真切、形象地面对结局的一种“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不圆满,但读者是否能够接受这样的结局,还是存有疑问的。或者说,相比之下,许多读者更愿意接受《红楼梦》始终是未完成的结果。这样,反倒便于他们顺着自己的心思来续作,来圆自己的各种白日梦。从这一意义上说,目前我们所能看到的《红楼梦》残缺状态,倒是更为合理的、更有存在价值的,它至少可以回避小说的一个难堪结局,并以留下的空白,触动各色人等的敏感神经,激发许多创作和研究的冲动。这样,就让小说成为展现各自所理解的人生“圆满”的大舞台,但其中的大部分结局或结论,自然与曹雪芹的创作题旨以及真实的人生世界且行且远了。(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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