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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评红楼”系列评论】
作者: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 詹丹
李商隐诗和《红楼梦》的关系,是一个饶有趣味的话题。
1987年版电视剧《红楼梦》第十六集
一方面,颇具诗才而又辅导香菱学诗的林黛玉明确表示,她最不喜欢的就是李商隐诗;另一方面,小说中的几位男女主人公,或直接或迂回,都与李商隐的诗句发生了关联。
第十五回写秦可卿出殡,王公贵族等一班人沿路祭拜。北静王让贾政领宝玉来见面,一见之下,对宝玉就大加夸赞,说“令郎真乃龙驹凤雏,非小王在世翁前唐突,将来‘雏凤清于老凤声’,未可量也”。这话虽可理解为客套,但其引用的李商隐一句诗,倒也十分贴切。该诗题目甚长,交代了写诗的缘起。诗共二首,笔者把诗题和其中相关的一首引录于下:
十岁裁诗走马成,冷灰残烛动离情。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韩东郎即席为诗,相送一座尽惊。他日余方追吟“连宵侍座徘徊久”之句,有老成之风,因成二绝寄酬,兼呈畏之员外》
韩东郎即韩偓,以写情诗出名,不过小小十岁就崭露头角,与当时贾宝玉十岁左右的年龄正相配,特别是贾宝玉情种的特点,与全诗的抒情性也有关联。而诗句营构出那样一个似乎在远方才可能有的桐花色彩斑斓、凤鸣清脆圆润的美好世界,更十分难得。而在宝玉正式出场前后,贾府内外之人对他的评价以负面居多,冷子兴说他色鬼,王夫人说他孽根祸胎,叙述者引后人的《西江月》词评价他为“草莽”“不肖”,贾政更是动辄斥责他、呵骂他。那么,我们也可以说,这是小说第一次在较为隆重的场合给贾宝玉的积极评价,而且由一位王爷向贾政来说,引李商隐诗句而获得的一种支撑力量,是不容小觑的。
第六十二回,为宝玉过生日,群芳开夜宴,大家行酒令玩射覆的游戏,宝玉射“钗”字以对宝钗提出的“宝”字,在座的香菱引李商隐的诗句“宝钗无日不生尘”来佐证。这固然说明香菱读书日多,学问见长,但更重要的,不仅是为了把李商隐的诗句和宝钗的名字关联起来,还要以诗句隐含的诗意,对宝钗的人生走向作暗示。诗句出自李商隐的《残花》,原诗是“残花啼露莫留春,尖发谁非怨别人。若但掩关劳独梦,宝钗何日不生尘”。一般认为最后一句,是借物的宝钗生尘,来写人的宝钗懒得梳妆。问题是,全诗连起来看,毕竟前后有一种指向他人与自我的对比关系。这样,宝钗后来出嫁竟独守空房,她的懒于梳妆,究竟该不该“怨别人”,就成了一个待思考的问题。
相比于宝玉、宝钗之于李商隐诗歌的直接联系,史湘云与李商隐的诗歌关系,就显得比较迂回与隐晦。
也是在群芳开夜宴的场合,史湘云抽得的海棠花签上有诗句为“只恐夜深花睡去”。这是摘引苏东坡的《海棠》诗,该诗最后两句是“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当时,黛玉就借机打趣湘云白天醉卧在花下凉石上的情境,笑说:“‘夜深’两个字改‘石凉’两个字就应景了。”黛玉的打趣,虽然让人把花签上的诗句与湘云白天的行为联系了起来,但其实也可说是为苏东坡这首诗添上了与李商隐诗的深一层联系。清代文人认为,苏东坡的诗句“故烧高烛照红妆”脱胎于李商隐诗《花下醉》的最后两句,但凭此要从史湘云联系到李商隐诗,可能还略显穿凿。因为毕竟苏东坡没有写到人在花下醉卧,只是当黛玉的打趣把湘云白天醉卧的场景一并引入时,这种意境的关联性,才让史湘云的行为和李商隐诗建立了实质性联系。“寻芳不觉醉流霞,倚树沈眠日已斜。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细读李商隐这首诗,情况就清楚了。
从意境看,青年学者李能知认为,史湘云的醉卧也相仿于唐代诗人卢纶所写的《春词》。该诗写道:“北苑罗裙带,尘衢锦绣鞋。醉眠芳树下,半被落花埋。”笔者觉得,小说的场面与这首诗关系是否更近,问题还有讨论的空间。但李商隐诗句经由苏东坡诗句的引渡,加上黛玉的议论在小说前后脉络上的加固,才使得本来是游离的诗句,对史湘云醉卧的指向,一种融合了自然之美和性格之美的指向,逐渐清晰起来。
当然,真正让人感到困惑的是在第四十回中,林黛玉何以要断然表示不喜欢李商隐的诗?而在这断然不喜欢中,又为何要单独把其中的一句标举出来,用整体意义上的不喜欢来反衬她对这一句的喜欢?也许,她是见宝玉、宝钗等要把大观园中的枯荷败叶收拾走,才说“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虽然我们可视为她在故意跟宝玉、宝钗等闹别扭,但林黛玉真喜欢这句诗也是可能的。果然这样,就需要把这句诗放到李商隐诗的具体语境中来进一步理解。
其诗《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写的是对人的怀念:“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与曹雪芹几乎同时代的纪晓岚,对结句的点评是“不言雨夜无眠,只言枯荷聒耳,意味乃深,直说则尽于言下矣”,又说“‘相思’两字微露端倪,寄怀之意,全在言外”。这一点评,颇为精准。联想到林黛玉平日常有失眠的习惯,那么,这一写雨夜无眠的诗句,真能得到黛玉的喜爱,未必是一种引发愉悦的审美欣赏,或许仅仅是因生动形象地表达出抒情主体的特殊心境而引起的共鸣。
耐人寻味的是,李商隐有专门咏叹荷叶与其情感难分难解的《暮秋独游秋江》,全诗是:“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常在,怅望江头江水声。”还有如《夜冷》这样的诗:“树绕池宽月影多,村砧坞笛隔风萝。西亭翠被余香薄,一夜将愁向败荷。”再如《登霍山驿楼》写风中败荷:“衰荷一面风”。我们发现,在流传的李商隐的多首诗歌里,枯败的荷叶常常是跟怨愁、无眠、内心的焦虑联系在一起的,甚至成了他愁绪的聚焦物。那么,小说写林黛玉喜欢枯荷听雨声的诗句,是不是在这一构思背后,有对李商隐关于荷花败叶的习惯性抒情与林黛玉愁绪联系的斟酌考虑?这一写作动机,是否存在?
从林黛玉的性格和生活习性看,她喜欢这样的诗句,容易对这样的诗句产生共鸣是可以理解的,但要把诗中的意境在现实中复制出来保留下去,让自己沉浸其中流连低徊,就不免让人觉得她有自虐的心态。而缺少夜晚无眠体验的宝玉,当他积极配合,有意在现实中保留这一意境的物质条件时,是真理解了黛玉的心思,还是在句子层面品味了“果然好句”,进而唤醒了他欣赏雨打荷叶的别样乐趣?或者,仅仅出于对黛玉的表面迎合(如同他常常这样做的)?诸如此类的问题,小说没有给出进一步交代,这似乎是作者抛出的一个谜面,就如同林黛玉说她最不喜欢李商隐诗,如此没头没脑,同样是让读者难以一究其谜底的。(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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