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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评红楼”系列评论】
作者:山东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红楼梦学会常务理事 王平
关于《红楼梦》的创作主旨,历来聚讼纷纭,莫衷一是。如果我们从佛道文化这一角度去阐释《红楼梦》的创作意图和主旨,或许更加贴近作者的初衷。
作者在小说第一回便告诉人们:“此回中凡用‘梦’用‘幻’等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所谓“梦”“幻”者何也?作者又借僧道二仙师之语说:“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这正是作者“历过一番梦幻之后”的人生感悟,借僧道之口说出,恰好说明作者受到了佛道人生观和思维方式的影响。跛足道人的《好了歌》、甄士隐的《好了歌注》,归结起来也不过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之意。还有那位“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的空空道人,不过是作者的化身。更值得玩味的,是太虚幻境中那副著名的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我们不妨先从剖析这副对联入手,从而把握《红楼梦》创作主旨与佛道文化的关系。
论者习惯于把这副对联仅仅理解为作者将真事隐去的暗示,实际上它是作者借佛道观念而表达的人生哲理。“真假有无”是佛道文化的重要观念。道家主张“无”是绝对本体,“无”能生“有”。老子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又说:“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庄子认为世界一切都是虚假不实的。魏晋玄学认为,“有”是现象,“无”才是现象世界背后存在的真实的、永恒不变的、超言绝象的精神性本体。在道家看来,“有”是“无”的体现,万物虽然是“有”但其本质却是“无”。
从东汉至东晋陆续译出的大、小品《般若经》等大乘空宗经典,宣传“诸法性空”,认为世俗认识及其面对的一切现象均为因缘和合,假而不实,唯有通过“般若”对世俗认识的否定,体认永恒真实的、超言绝象的“实相”“真如”“第一义谛”,才能达到觉悟解脱,才是真实。按照大乘空宗经论即般若学的观点,凡认识涉及的范围,都属幻化不实,即谓之空或假。“真空假有”的般若学和阐发有无关系的玄学相调和,遂使佛道进一步融合,给后世以巨大影响。
用上述“真假有无”的观点来分析这副对联,那就是说如果把世俗的一切现象当作“真”,那么你理解的“真”实际上仍是“假”,并未能进入到觉悟解脱的真如境界之中。“无”这一本体具体化为各种现象“有”,但各种现象“有”最终仍然要回归到“无”这一本体中去。曹雪芹在创作《红楼梦》的过程中,受到了这一哲学命题的深刻影响。
《红楼梦》描写了以贾府为首的四大家族由盛到衰的全过程。由盛到衰,也即由假到真、由有到无。正因为曹雪芹能够及时地从梦幻中醒来,才痛切地感受到了人生如梦的悲哀,才为封建社会“忽喇喇似大厦倾”的颓势唱出了这首无可挽回的哀歌。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倾尽心力为那些闺阁女子昭传,但她们无一例外地经历了不幸的一生,所谓“怀金悼玉”“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即是此意。这也正是曹雪芹对人生的一种彻悟。《红楼梦》委曲婉转地描写了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之间的爱情纠葛,但“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到头来不过是“声色之幻”而已。《红楼梦》还寄寓着作者“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的身世感叹。“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实愧则有余,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如何之日也”,这仍然是一种沉痛的幻灭感。因此,认为《红楼梦》主题是“反映封建社会的必然灭亡”也好,是“爱情悲剧”也好,是“情场忏悔”也好,是“自叙传”也好,都无法避开佛道“真空假有”的哲学命题。换句话说,这一哲学命题是《红楼梦》创作主旨的根本出发点和最终归宿,学术界对《红楼梦》主题的种种见解,只不过是此命题在不同角度、不同侧面的显现而已。
佛道文化自产生、传播以来,便成为儒家文化的补充,并与现实政治发生各种关系。其人生观、宇宙观及思维方式,对封建社会中的文人有着极强的吸引力。特别是当社会发生剧变,或在文人遭受生活挫折、仕途失意时,其作用就更为突出。明中叶之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萌芽开始在封建社会母体内滋生,市民阶层逐渐形成。但是,某些进步的思想家、文学家要求个性民主的理论依据,仍然无法摆脱已有的思想资料。佛道文化中的许多理论观念,恰恰又能满足他们的这一要求。于是,用佛道文化来与封建专制、封建道德相抗衡的奇特现象便产生了。曹雪芹曾与僧道有过往还,他的好友敦敏在给他的赠诗中说道:“寻诗人去留僧舍,卖画钱来付酒家。”《红楼梦》中又有那么多关于佛道的议论和描写,因此,我们可以肯定地说,曹雪芹是一位对佛道文化有着极大兴趣的文学家。再加之他那非同寻常的身世经历,亲眼目睹康、雍、乾三朝风云变幻的政治局势,这一切内外条件促使他以“真空假有”作为创作《红楼梦》的主旨,似乎也就不足为怪了。
但是,尽管《红楼梦》流露出了如此沉痛的幻灭感,并不就意味着作者已从幻灭中获得了解脱。作者自云:“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谈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作者仍被为什么“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的妙谛所困扰,因此才会这样动情地写出这样一部大书。看到了事物的幻灭而又不情愿承认其幻灭,遂使《红楼梦》充满着悲剧的痛苦,而非彻底解脱后的快慰。然而这种幻灭感本身,又的确来自于佛道文化,并成为促使作者进行创作的原因,也是无可辩驳的事实。(王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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